县城的机械路上，靠近医院那个十字路口，我家的修车店开了快二十年了。
这条路我走了大半辈子，比我的手掌纹路还熟。从前这里还是土路，两边种着法桐，树阴下常有卖冰棍的老太太。夏天路面烤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机油和汽油混合的气味。
那时县里能开车的没几个，店里最多的活是修自行车和三轮车。慢慢地，电动车多了，摩托车多了，小汽车也多了。
我跟媳妇毛巧云白手起家，攒了半辈子，总算是在城北买了套三居室，儿子小宇从小学到高中，都能走着上学，省了不少接送的麻烦。
小宇从小就对车感兴趣，经常往我店里跑，蹲在一边看我修车。他手巧，十四五岁就能帮我换机油、调火花塞。我心想，这孩子以后接我的班，这门手艺不会丢。
谁知道他高考填志愿时，非要报考汽车设计专业。
“爸，我不想修车，我想造车。”小宇眼睛亮得像车前灯。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机油，说不出话来。
毛巧云倒是坚定地支持儿子：“咱家条件虽然不算太好，但供得起。你爸修了一辈子车，你能设计车，这不正好一脉相承吗？”
于是小宇去了省城的大学，学费生活费一年近三万。这在十年前，对我们这种小店主来说，已经是不小的负担。
但看着儿子每次放假回来，眼里满是光彩地跟我讲大学里学的新技术，我和巧云再苦也值得。
大三那年暑假，小宇带着两个同学回了家。他们说要做毕业设计，需要买零件做模型。我二话没说，掏了一万块给他们。
小宇那时很瘦，喜欢穿黑T恤，像根竹竿似的。他朋友倒是穿得光鲜，手上戴着我一个月营业额都买不起的表。当时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没说什么。年轻人嘛，爱攀比，等工作了就好了。
那几年，店里生意还算稳定。虽然比不上城里的4S店，但口碑在县里不错，靠的就是实在。不会像有些店一样乱收费、偷零件，修得也结实。
直到三年前，一切开始走下坡路。
先是疫情，三个月没开张，房租水电照付。再开业时，客人少了一大半。原来熟悉的老客户，有的搬走了，有的换了车，直接去4S店保养。
更要命的是，机械路拓宽，我们那边要拆迁。店面赔了点钱，但远不够在新的商业区重开一家店。何况新区租金贵，竞争更激烈。
我四处看了好几处铺面，最后选了卫生院旁边的一个小门脸，租金便宜，但位置偏僻，只有四五十平。巧云看了直摇头：“这地方能有生意吗？”
“总比不开强。”我拿破了的抹布擦着手，“先干着，慢慢会好的。”
但情况并没有好转。新店开张那天，我摆了两箱啤酒，请了几个老主顾。他们都说会介绍生意给我，但实际上，一周能进门两三个客人就不错了。
小宇大学毕业已经两年，在省城一家汽车零部件公司上班。工资不算高，每个月七八千，但他说有发展空间，让我们别担心。
去年冬天特别冷。一个下着雪的晚上，我关了店门，刚走到家楼下，就接到银行电话，说我有一笔30万的贷款逾期未还，再不处理要上征信了。
我当时以为是诈骗，直接挂了电话。
没想到第二天，又有不同银行打来类似的电话。我才意识到可能出了问题，赶紧去银行查询。
这一查不要紧，我差点晕在柜台前：我名下居然有五笔贷款，加起来近两百万！而我根本不记得办过这些贷款。
当晚，我打电话质问小宇。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声音：“爸，对不起，是我用您的身份信息办的。”
我气得手发抖，话都说不出来。巧云接过电话，质问小宇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小宇大学时就迷上了赛车。他用我的身份信息在网上申请贷款，连办了好几张信用卡。先是买了一辆二手的改装车，后来又换了更好的，一共买了三辆车，还报名参加了地下赛车比赛。
“我本来想赢了比赛就有奖金还贷款，”小宇说，“但是车几次出事故，修车花了不少钱，后来又被交警查处，罚了款，扣了驾照…”
巧云听到这里，“啪”的一声坐在地上，眼泪唰地流下来了。
“你爸天天起早贪黑修车，手都磨出茧子了！房子好不容易买的，你就这么糟蹋？”
我看着巧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抖，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
很快，银行和贷款公司的催收电话就打到了我家。因为之前不知道这些贷款，几乎全都已经逾期，最早的甚至有一年多没还了。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卖房还债。
房子是十五年前买的，首付花了我和巧云十年的积蓄，贷款也还了十年。虽然是老小区，但地段不错，三室一厅，90平米，卖了170万。
付清房贷后还剩120万，勉强够还掉小宇欠下的债务。
卖完房子，我们租了店铺附近的一室一厅小房子。30平米，阴暗潮湿，夏天闷热冬天寒冷。巧云第一晚就哭了，但她没让我看见，我是听到卫生间的抽泣声才知道的。
我抽了半包烟，站在窗口，看着远处新区的霓虹灯，记忆中那些电视剧里的桥段,一幕幕变成了我的生活。
小宇连夜从省城赶回来，看到我们租的小房子，愣在门口好久不敢进来。
“爸、妈，对不起…”他眼睛红红的，手里提着两袋水果。
我没理他，起身走出门去抽烟。
巧云倒是心软，拉着他坐下，问长问短。小宇说公司已经辞职了，找了份修车的工作，工资低一些但稳定，以后每个月会寄钱回来。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我冷笑一声，“咱们家的房子没了，你知道吗？你妈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家当，就这么没了！”
小宇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爸，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一定会赚钱，把房子买回来…”
我转过身不想看他，手里的烟头烫到了手指，也没感觉到疼。
晚上，小宇睡在沙发上。我听到他偷偷打电话：“喂，李哥，车还在你那吧？…对，就那辆黑色的，改装过的…多少钱都行，能卖就行…”
第二天一早，小宇不见了。他给巧云发了条短信，说去处理车的事，很快回来。
一周后，他拎着个旅行包回来了，脸色憔悴，手上有伤。他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五万块钱。
“爸，妈，这是我卖掉最后一辆车的钱，剩下的我会慢慢还。”
我没接那信封：“你自己欠的债，你自己还。我和你妈已经尽力了。”
巧云叹了口气，接过信封放在茶几上。
那之后，小宇搬到店里住，白天帮我修车，晚上就睡在店后面的工具间。那间屋子矮小闷热，夏天像蒸笼一样，但他从没抱怨过。
慢慢地，店里生意好了一些。小宇在网上学了些新车型的维修技术，还会用电脑检测故障。店里来了不少年轻车主，他们喜欢和小宇聊天，觉得他懂他们的需求。
我看着小宇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有时候下班后，他还会接私活，去帮人调试改装车，虽然我极力反对他再碰那些东西。
“放心吧爸，就是帮忙调试一下，不会有事的。”他满手机油，笑着说。
一年后，我们还清了所有债务。小宇在店里干得不错，手艺长进不少，比我还有耐心，能修那些我看都看不懂的新车电路。
去年冬天，我们店对面开了家奶茶店。老板娘是个年轻姑娘，经常来我们店修车。小宇对她挺热情，我看得出来小宇对那姑娘有意思。
有天下雨，我看见小宇撑着伞送那姑娘回家。回来时，他浑身湿透了，但脸上笑容藏不住。
“爸，她叫周雨，开奶茶店的。”小宇搓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人特别好，知道咱家的事，也不嫌弃我…”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想这孩子欠了那么大的债，谁家姑娘能看上？
半年后，小宇居然带周雨回家吃饭，说两人准备结婚。巧云高兴得不行，又哭又笑地张罗着饭菜。
吃饭时，周雨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和巧云：“叔叔阿姨，这是我和小宇的一点心意，我们打算在县东买套小房子，希望你们和我们一起住。”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上面有34万。
小宇抓着周雨的手，脸红得像个孩子：“爸妈，雨雨的奶茶店生意不错，加上我这两年多打工的钱，我们攒了首付。房子不大，七十平米，但是新小区，采光好…”
“小宇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我准备奶茶原料，晚上修完车还来店里帮忙。”周雨笑着说，“叔叔阿姨，小宇真的变了很多，特别勤快，也特别踏实。”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身去厨房拿酒，路过墙边时，看到小宇小时候用笔画的赛车，还贴在墙上，褪了色。
那天晚上，我和巧云躺在床上聊了很久。巧云说：“孩子长大了，知道错了就好。”
我翻了个身：“他这两年确实懂事了不少。”
“周雨那姑娘不错，踏实肯干。”巧云说，“比那些只知道玩车的姑娘强多了。”
我点点头：“嗯，人家放着那么好的奶茶店不开，非要跟小宇买房子，够意思。”
周末，我们一家去看了新房子。小区不大，但环境整洁，房子朝南，阳台能晒到太阳。小宇说卧室留给我和巧云，他和周雨睡客厅就行。
我摆摆手：“你们年轻人住卧室，我和你妈年纪大了，睡哪都行。何况，这是你们的房子。”
回程路上，经过一家车行，里面停着几辆崭新的跑车。小宇多看了几眼，却没有停下脚步。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问道：“还喜欢那些车？”
小宇笑了笑：“喜欢啊，哪个男人不喜欢好车？但那不重要，家才重要。”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新房装修好那天，下了场小雨。小宇和周雨在收拾东西，我和巧云帮着擦窗户。
收拾到一半，小宇从一个纸箱里翻出一个旧钱包，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大学时和那几个赛车朋友的合影。照片上的小宇戴着墨镜，手搭在一辆改装车的引擎盖上，笑得很张扬。
他看了一眼，默默把照片放回钱包，继续整理东西。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后悔吗？”
小宇摇摇头：“不后悔认识雨雨，不后悔现在的生活。就是后悔让你们失望了，后悔那么多年没有长大。”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屋子里飘着新家具的气味,还有刚煮的饺子香。巧云和周雨在厨房忙活，有说有笑。
“爸，”小宇突然说，“我想和你合伙开家4S店。现在县里的车越来越多，专业修理店很有市场。我这两年研究了不少新车型，咱们可以先从本田丰田这些常见品牌开始…”
我愣了一下，看着儿子认真的眼神，突然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过去,从没想过有一天,我那个只想着飙车的儿子,会主动提出要和我一起干事业。
“行，”我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发抖,“爸爸支持你。”
晚上,一家人坐在新房的阳台上喝茶。小区里有人在放风筝,孩子们的笑声传过来,远处机械路上车来车往,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
巧云搂着周雨的肩膀,小声地说着悄悄话。小宇靠在栏杆上看风景,手里攥着车钥匙,是那辆送货用的旧面包车的。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刚买下那套老房子时,也是这样在阳台上乘凉。那时小宇还小,坐在我腿上,指着天上的星星问这问那。
“爸,”小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你别站窗口了,风大,进来喝茶吧。”
我点点头,转身走回屋里，关上阳台门。隔着玻璃,看见儿子站在栏杆边,目光投向远方,然后转身冲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的儿子终于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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