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腿上盖着褪色的军大衣，正讲得起劲：“最近诈骗真多，你们听说没有，隔壁村那谁家女婿…”
老伴从厨房探出头，瞪我一眼：“发什么呆啊，包子要糊了。”
我赶紧关火，心想这嘴欠的刘叔，讲的不就是我妹夫小张的事吗。
话说三个月前那个周日，我正蹲在后院给蚯蚓缸换土，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刹车声，抬头看是辆白色轿车，光得像镜子似的，在我家门口停下。
我还以为走错了门，谁知车门一开，是我妹夫小张。
“哥，快看我新买的车，奥迪A6，落地差不多50万。”小张咧嘴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以前他总叫我”大哥”，什么时候改口叫”哥”了，怪别扭的。
小张今年三十五，在县城搞装修，娶了我妹妹都快十年了。两口子过得挺好，有个上小学的儿子。他这人踏实，不像那些装修老板浑身金链子，平时开个二手桑塔纳，从来不喊穷也不说发财。
这辆车确实亮眼，村里人能买得起的没几个。小张摸着车门，像抚摸刚出生的孩子。
“生意这么好啊？”我摘下脏手套。
“还行吧，最近接了几个大单。”他点了根烟，没有以前那股子谦虚劲。
进屋后，他就打开手机给我看最近装修的几套别墅，说得天花乱坠。我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这么能吹了？
晚上小张走后，我给妹妹打电话，没人接。第二天一早，妹妹竟然带着孩子来了，说要住几天。
“吵架了？”我问。
“没有，他出差，家里太空了。”她低着头整理行李。
老婆拉着我去厨房，小声说：“哥，你看看小琳的手腕。”我这才注意到妹妹手腕上有一块淤青。
“这是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问。
“厨房拐角碰的，别大惊小怪。”妹妹语气有点急。
人家夫妻的事，我也不好多管。那几天妹妹白天帮着干农活，晚上辅导孩子功课，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晚上常偷偷抹眼泪。
我留意着妹夫来电话，奇怪的是一个都没有。以前他出差一天，都要给妹妹打好几个电话。现在倒好，人和车都不见了。村里人开始嚼舌根，说小张外面有人了，还说那车是二婚女给买的。
半个月后，妹妹说要回去收拾点东西。我开着三轮车送她到县城，那天刚好赶上镇里卖土豆种的，路上堵得厉害。
“哥，我们绕道吧，从河堤走。”妹妹催我。
“怎么，着急啊？”我笑着打趣。
“家里水电费忘交了。”她说着，但眼神有点飘。
到了小区门口，我主动提出一起上去帮她拿东西。她犹豫了一下，只好答应。
电梯里，邻居大妈认出了妹妹：“小琳啊，好久不见，你家那位最近还好吧？”
妹妹点点头，没说话。大妈又说：“这几天你们家总有人来敲门，吵得我们睡不好觉，是装修还是什么？”
我看了妹妹一眼，她的脸色不太好。
到了家门口，妹妹的手抖得钥匙对不准锁孔。我接过来帮她开门，一股闷气扑面而来。窗帘都拉着，屋里乱七八糟，像被翻过一样。
“怎么回事？”我警觉起来。
“没什么，前几天走得急…”妹妹打开窗户，把几件衣服胡乱塞进袋子。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隔着猫眼，我看到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外。妹妹脸色大变，把我拉到卧室，小声说：“别开门，是催债的。”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妹妹这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宁。“欠了多少？”我问。
“不清楚，可能有五六十万。”她声音在发抖。
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当天晚上，妹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和老婆。
原来小张半年前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个叫阿龙的人，常在一起喝酒。阿龙开着豪车，出手阔绰，说是做投资的，专门帮工程老板操作资金。
起初小张只是听阿龙吹牛，后来见他接人送礼都用奔驰，心里也痒起来。阿龙说有个投资项目，短期收益高，拿十万块半年后能变二十万。小张半信半疑，拿了五万试试水。
没想到三个月后，阿龙真给了他一万多利息。
小张被这甜头迷住了，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投了进去。不仅如此，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阿龙为了”帮”他，介绍他去办了好几张信用卡，还撺掇他贷款买车，说”开着奥迪谈生意，才有面子”。
就这样，欠下了将近三百万的债。
妹妹起初并不知情，直到半个月前，有人找上门来要钱，她才知道小张已经很久没去工地了，整天跟着阿龙四处拉人投资。而那辆五十万的奥迪，首付就花光了家里积蓄，剩下都是贷款。
他们吵了一架，小张摔门而出，再没回来过。妹妹怕被债主找麻烦，才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听完这些，我气得手发抖，拿出手机就要报警。
“哥，等等。”妹妹拉住我，哭着说：“我听阿龙妻子说他们去了L市，好像是转移资金。咱们先别声张，免得打草惊蛇。”
这事闹大了，是要坐牢的。但小张毕竟是一家人，还有个小侄子。我和老婆商量了一晚上，决定先私下解决。
第二天，我让妹妹把所有借条和欠条都整理出来，自己则请了一周假，开始四处寻找小张的下落。
村里的汽修厂老板是我发小，他告诉我：“那辆白色奥迪三天前在高速服务区加油时被摄像头拍到了，车牌没换。”
我连夜开车沿着那条高速找过去，路上不停地给小张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就这样找了五天，终于在L市郊区一个小旅馆里找到了小张。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胡子拉碴，衣服皱巴巴的，眼神空洞地坐在床上。
“车呢？”我问。
“卖了。”他说。
“钱呢？”
“输了。”他指着床头一沓彩票和欠条。
原来阿龙早就卷款跑路了，临走还坑了小张一把，说有个”稳赚不赔”的项目，逼他把车卖了凑钱。小张铤而走险，结果又被骗，最后竟然去买彩票碰运气。
我气得给了他一拳，他连躲都不躲，只是木讷地说了句：“大哥，对不起。”
回村的路上，小张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嘴里还不时地嘟囔：“再给我一次机会…再一次…”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一关得怎么过啊。
回到村里，我开了个家庭会议。亲戚们七嘴八舌，有说报警的，有说凑钱还的，也有说干脆离婚算了的。
最后是我爸拍了桌子：“先把账理清楚，看看有多少是真欠款，多少是诈骗。警是肯定要报的，但小张也是咱家人，得给他条活路。”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妹妹走访了每一个债主，把情况解释清楚。有的人听说是被骗的，同意适当减免利息；有的则坚持要全额还款。
小张的父母卖了城里的房子，凑了一百多万；我家也东拼西凑了四十万；妹妹把嫁妆首饰全当了。就这样，总算还清了大部分外债。
而小张，被我安排在工地上打工，每月工资我直接收着，用来还剩下的债。
昨天，我去工地看他，恰好是发工资的日子。他拿着那一叠纸币在手里摸了又摸，最后递给我，说：“大哥，这些年我被猪油蒙了心，差点毁了一家人。”
我没接他的钱，说：“你自己拿回去给小琳。”
他低下头：“我不敢，她会不会…不原谅我？”
此时一辆掉漆的面包车开过来，是妹妹。她最近在镇上的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每天坐这辆破车来回跑。
看到小张，她愣了一下，转身就要走。小张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塞给她工资袋，两人站在工地门口说了好久的话。
回来的路上，卡车轰鸣声中，我好像听到妹妹说：“能让我再相信你一次吗？”
昨晚，小张住进了我家后院的杂物间。早上起来时，我发现院子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鸡食也添好了。小张正在水井边洗脸，腰板挺得笔直。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哥，早！”
厨房里，妹妹在和面，孩子在桌边写作业。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桌上的一家三口合影上，那是去年春节照的，照片角落有点发黄了。
窗外，村部广场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防诈骗提示，声音时大时小，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
刘叔还在那儿讲着：“…那小伙子现在在工地上老实得很，听说还加班…”
这不，又在嚼我家的舌根了。不过，这次我倒不生气，因为我知道，比起那辆闪亮的豪车，眼前这个满手水泥灰的妹夫，才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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