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搬到东河小区，我就跟楼上的王经理不对付。
倒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看不顺眼。他是县城最大建材市场的经理，住着140平的大房子，我是从乡下迁来的平凡人，买的是最便宜的90平。
第一次碰面是在电梯里。我手上拿着两袋刚腌制好的咸菜，打算送给隔壁李阿姨和马大爷尝尝。味道是有点大，但也用保鲜膜包得严严实实。
王经理皱着眉头，离我远远的，用手捂着鼻子。电梯到了三楼，李阿姨进来，见了我手里的东西，眼睛一亮：“老李，又是你做的咸菜啊？上次那个真不错，我家老头子说比超市卖的强多了。”
王经理听了，嗤笑一声。大概是觉得我这人没出息，退休了还折腾这些小玩意儿。
李阿姨走后，电梯里就剩我们俩。王经理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有点发黄，但领带是簇新的红色，闪着光，跟他肚子上的褶皱形成了怪异的对比。
“李师傅是吧？我记得你是教高中的？”他突然开口。
“嗯，教了三十年书，去年退休。”
“那怎么…”他指了指我手里的咸菜，意思很明显。
“没事干，打发时间。”
他点点头，拍拍我肩膀：“有空去我们市场转转，认识认识人，也许能找点退休教师该干的事，比如做做家教什么的，总比…”
电梯到了，他没说完就走了，但那个眼神我记得清清楚楚。
像是看着一个没用的废物。
二
王经理可能不知道，我家祖传的腌制技术在我们村可是一绝。
爷爷那辈人就靠这手艺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后来爷爷去世，爸爸去当兵，铺子关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跟着奶奶学会了各种腌制方法，上大学后去了县城当老师，这手艺就搁置了。
退休后，老伴去世，儿子在广州，我一个人在县城，闲着也是闲着，就重操旧业。先是送给邻居和以前的同事，大家都说好，就小规模做起来，在小区周边卖卖，赚个零花钱。
王经理每次看见我提着咸菜进出电梯，都是那副表情。我也懒得搭理他。
直到有一天，我在楼下碰见他老婆张姐。张姐正蹲在花坛边摘野菜，见我提着保温饭盒回来，笑着打招呼：“李老师，又去送饭啊？”
我点点头。每周三下午我会去福利院做义工，顺便带点老人们爱吃的咸菜。
“你那个咸菜，我家老王说过闻着不错，就是…”她欲言又止。
“就是有点拿不出手是吧？”我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小袋：“这是新做的萝卜干，不怎么入味，你拿回去尝尝。”
张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了过去。第二天就在电梯里碰见她，她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二十块钱：“太好吃了，我家老王昨晚上吃完还问哪买的，我没告诉他。再给我来两袋呗？”
就这样，我多了个”地下客户”。
有天下午，我在家包装咸菜，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王经理，手上还端着个半旧的保温杯，杯盖上贴着”经理专用”的标签，但字迹已经模糊了。
“李师傅，家里有感冒药吗？”他咳嗽两声，“张巧说你以前是老师，应该备着些常用药。”
我请他进屋，翻出药箱找感冒药。客厅的桌上摆满了包装好的咸菜，他看了一眼，眉头微皱，但没说什么。
找到药后，我递给他：“吃完记得多喝水，少熬夜。”
他接过药，犹豫了一下：“听说你这咸菜…”
“要尝尝吗？”
“不是，我是说…”他顿了顿，“你这个能挣钱吗？”
我笑了：“不多，一个月大概两三千吧。”
“两三千？”他眉毛一挑，“就靠这个？”
“也不全是，还有退休金嘛。”
他端详了一下我的客厅——普通装修，旧沙发上铺着手工织的垫子，电视柜上摆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和一些获奖证书。角落里堆着几大袋腌制用的原料和调料。
“李师傅，你这么有学问的人，干这个…”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很明显：觉得我这是自甘堕落，大材小用。
我送他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对了，我市场最近在搞培训，招几个讲师，一天300块，要不你来试试？总比这个…”
他指了指我手上沾满盐粒的袖口。
我笑笑：“谢谢，我这个挺好的。”
王经理离开后，我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楼下的景色。小区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一半，保安亭旁边的旧长椅上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这就是我的退休生活，平淡但充实。
腌咸菜不是为了多赚钱，更多是为了找点事做，顺便收获些人情往来。每次送咸菜去福利院，看着那些老人吃得香，我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三
去年底，我收到儿子的微信，说他公司要在县城开个分部，问我愿不愿意找个小门面，把咸菜做大点。
我想了几天，答应了。
门面选在了县城最热闹的步行街，不大，二十多平米，租金也不便宜。儿子帮我设计了店名和logo——“李家传香”，简单大方。
装修那阵子，我每天骑着电动车来回跑。有一天在超市买东西，碰见王经理推着购物车，车里放着几瓶酒和一堆零食。
“哟，李师傅，听说你要开店了？”他语气里有种说不清的味道。
“嗯，小打小闹。”
“这年头实体店不好做啊，尤其是小本生意，你可得想清楚。”
我点点头：“多谢提醒。”
他又说：“我那市场也有门面，要不要考虑？给你打个折。”
“谢谢，已经租好了。”
“在哪儿？”
“步行街中段。”
他眉头一皱：“那租金不低吧？”
“还行，儿子支持我。”
王经理脸色微变，拍拍我肩膀：“那祝你生意兴隆吧。”
店面装修完，开业那天，不少邻居和以前的学生都来捧场。张姐也来了，悄悄告诉我：“老王最近市场生意不太好，建材行业竞争太大了。”
我没多问，送了她一大包各种咸菜。
开业后的生意比我想象的好。儿子帮我在网上做了推广，还注册了商标。我雇了两个帮工，都是村里的老熟人，手艺有保证。三个月下来，月收入稳定在一万五左右，比退休金高多了。
有天晚上，下着小雨，我正准备关店，王经理撑着把破伞站在门口。
“进来坐坐？”我招呼道。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店里暖气很足，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挂在暖气片上。我泡了杯茶给他。
“生意不错啊。”他环顾四周，墙上挂着的腊味和货架上整齐排列的咸菜罐子。
“还行，养活自己没问题。”
他沉默片刻，直奔主题：“李师傅，我想跟你借点钱。”
我有点意外：“出什么事了？”
“市场最近不景气，加上…”他顿了顿，“我投资了一个项目，亏了不少。家里开销大，儿子今年上大学，又买了新房子…”
我点点头：“需要多少？”
“五万行吗？三个月，一定还。”
我没多问，第二天就把钱转给了他。王经理千恩万谢，说一定会记得这份情。
四
谁也没想到，三个月后，新冠疫情突然爆发。
县城封控，所有店面关闭。我的”李家传香”刚有起色，就被迫停业。好在之前积累了一批网上客户，我就在家里小规模生产，通过快递发货。
没想到疫情期间，宅家的人越来越多，网上订单反而激增。我的咸菜因为保质期长、味道好，成了不少家庭的首选。尤其是腌笃鲜用的咸肉，更是供不应求。
儿子见状，帮我开了个网店，又找了设计师朋友包装升级，一下子提升了档次。短短两个月，销量翻了十倍。我不得不又雇了几个帮工，每天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
而王经理的建材市场完全停业，他那五万块钱也没了下文。倒不是我在意这个钱，只是看着曾经趾高气昂的他，现在每天愁眉苦脸地在楼下抽闷烟，心里多少有些感慨。
一天晚上，我在阳台上浇花，看见楼下王经理和张姐吵架。隐约听见”欠债”、“催款”之类的字眼。
第二天，张姐敲开我家门，眼睛哭得红红的。
“李老师，能不能再借我们两万块？市场快开不下去了，还有一笔货款要付…”
我请她坐下，递给她一杯热茶：“之前那五万…”
“我知道还没还，但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她抹着眼泪，“老王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整天喝闷酒，我怕他想不开…”
我没多说什么，又借了两万给她。
五
疫情持续了半年多，我的网店销量越来越好。儿子见生意有前景，辞了广州的工作回来帮忙，还带了几个年轻人一起，把网店运营得有声有色。
我们租了个小厂房，正规化生产，还开发了几款新产品。半年下来，纯利润过百万，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天，一辆红色宝马停在了小区门口。儿子从车上下来，朝我招手：“爸，新车到了，试试？”
我愣了一下：“这么贵的车，咱们…”
“去年净赚两百多万，买个车怎么了？”儿子拉着我坐进驾驶位，“你开了一辈子破电动车，也该享受享受了。”
开着新车回小区，正好遇见王经理从外面走回来。他穿着件发白的风衣，手里提着几袋便宜的蔬菜，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见我从宝马上下来，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快步走开。
“那不是王叔吗？”儿子问道，“他怎么这么狼狈？”
我叹了口气：“市场经营不下去了，听说欠了不少钱。”
“那之前借的七万…”
“别提了，他现在自身难保。”
第二天，张姐又来了，这次眼泪都快哭干了。
“李老师，能不能…能不能让老王去你那儿做事？”她哽咽着，“市场已经转让了，还欠着一屁股债…他这几天什么都不吃，我怕…”
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六
王经理来上班的第一天，穿着那件泛白的衬衫，袖口洗得发毛，但依然系着那条显眼的红领带。看得出他很努力想保持尊严。
“王经理，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我带他参观厂房，“我们这里分工明确，你可以先从财务对接开始，之前是我管着，现在交给你。”
他嗫嚅着：“李…李师傅，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别这么说，咱们是邻居。”我拍拍他的肩膀，“对了，以后叫我老李就行，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他点点头，眼圈微红。
慢慢地，王经理融入了团队。虽然对咸菜制作一窍不通，但他经营市场的经验丰富，帮我们理顺了不少流程，还拓展了几个大客户。
半年后，公司规模又扩大了一倍，我索性让王经理当了副总，全权负责销售。
有天下班后，我请他喝茶。茶馆里放着低沉的古琴曲，窗外飘着细雨。
“老李，我欠你的钱…”他开口道。
“什么钱？我怎么不记得了？”我笑着打断他。
他沉默片刻，眼睛有些湿润：“当初我看不起你卖咸菜，觉得堂堂一个退休教师，干这个多掉价。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我才知道，人啊，不能光看表面。你这咸菜里有学问，有传承，更重要的是，你用心了。”
我给他倒满茶：“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这么多，就是不想闲着，找点事做。谁知道儿子回来后，非要做大做强。”
“你儿子有远见。”他啜了口茶，“不像我，整天嫌这嫌那，结果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话不能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没有对错之分。”
茶馆的灯光很暗，照在王经理脸上，显得格外沧桑。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不少。
“老李，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什么吗？”
“什么？”
“后悔当初没早点尝尝你的咸菜。”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笑声在茶馆的木质房梁间回荡。
七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公司越做越大，已经有了自己的厂房和配送车队。我的”李家传香”咸菜甚至打入了高端超市，成了不少城里人追捧的”乡村美食”。
王经理在公司兢兢业业，慢慢还清了欠债，日子也好过多了。他爱人张姐时常到厂里帮忙，两人关系也修复了不少。
去年冬天，公司年会上，王经理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老李，这辈子遇见你，是我的福气。”
我笑着摇摇头：“缘分而已，说不定哪天我落魄了，还得你拉我一把呢。”
他摇头：“我永远记得那天你开着宝马回来，而我提着烂白菜的样子。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壤之别。”
我拍拍他的肩膀：“人生没有永远的高低，关键是心态。”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那辆已经有些旧的宝马，想起五年前刚搬来小区时的情景。那时的王经理趾高气昂，看不起我的咸菜生意；而现在，他成了我公司的得力干将，我们甚至成了称得上”朋友”的关系。
生活就是这样奇妙，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我这个卖了一辈子咸菜的老师傅，也没想到退休后会开上宝马，更没想到曾经看不起我的邻居，会成为我的”门客”。
但我从不觉得这是什么”咸菜翻身记”或”光宗耀祖”的故事。我只是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恰好遇上了机会，又得到了儿子的支持。
至于王经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运气差了点，选错了方向。现在的他，比起当初趾高气昂的样子，倒显得更真实，更有人情味了。
有时候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灯火，想起奶奶教我腌制咸菜的场景。她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手艺有朝一日会变成一门赚钱的生意吧？
咸菜的味道，就像人生一样，又咸又酸，但回味起来，却总有一丝甜意。
昨天，我收到一条微信，是以前的学生发来的：“李老师，我在超市看到您的’李家传香’咸菜了，买了一罐，味道和小时候您给我们带的一模一样！太怀念了！”
我笑了笑，回复道：“那是奶奶的手艺，一直没变。”
有些东西，值得一直坚持下去。哪怕别人看不起，哪怕自己也曾怀疑，但只要心里笃定，总会有人懂得其中的价值。
就像这罐咸菜，看似普通，却能穿越时光，带给人最朴实的温暖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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