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千家商家参与的灰色产业链，正在用虚假的销售数字掩盖中国汽车产业的真实困境。
“零公里二手车是现在的一种行业怪象。”长城汽车董事长魏建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直言不讳，“所谓‘零公里二手车’，就是指上完牌照就算完成了注册，好像是卖出去了，但又回到二手车商手里。有三四千家都在卖，非常乱的。”
这番炮轰立即在行业内外引发震动。几天后，一张关于商务部消费促进司召集车企和相关行业机构开会的通知截图在网络上流传。会议主题直指“零公里二手车”乱象，以及如何促进二手车流通消费。
这场由行业领袖发声引发的监管行动，揭开了中国汽车产业一个隐秘而庞大的灰色地带。
01 畸形产物：零公里二手车的灰色江湖
所谓“零公里二手车”，本质上是未实际交付消费者的新车，通过“注册—转卖”闭环形成的畸形产物。这些车辆在网络平台上大量存在，商家以低于新车10%-30%的价格销售。
从源头看，这些特殊车辆主要分为三类：车企“大客户”部门批量售卖的库存车；4S店为完成销量目标提前上牌的“冲量车”；以及直营渠道客户退定后被二手车商接手的车辆。
对于车企和经销商，这种操作有显而易见的好处：快速回笼资金、提升销量数据、完成考核拿到返利，同时确保现有经销体系价格稳定。
某车企内部人士透露，这一灰色产业链存在三大动机：处理超期库存车绕过监管；制造热销假象虚增终端销量；以及经销商通过假过户完成销售考核，形成 “一车双吃”的套利模式。
02 系统风险：虚假繁荣下的产业危机
这种虚假交易正在引发系统性风险。虚假销量数据导致企业决策严重偏离市场规律，供应链端则因车企压价出现偷工减料现象。
“降价10万还能保证质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魏建军在采访中直言，“铝换铁、虚标续航等操作屡见不鲜。”
更深远的影响在于国际市场对中国汽车的信任崩塌。部分企业将“零公里二手车”出口至俄罗斯、阿联酋等地套利，导致中国新车价格体系在海外市场严重失真。
对普通消费者而言，这些所谓的“新车”暗藏多重风险：无法享受厂家官方质保；车辆产权人或单位可能存在债务风险；甚至可能遇到业内俗称的“套贷车”，普通消费者对此难以甄别。
03 平行出口：零公里二手车的海外漂流
零公里二手车出海主要通过“平行出口”的非官方渠道运作——把国内新车以二手车名义出口，避开进出口管制和关税，赚取差价。
2022年至2023年中是平行出口的“黄金时期”。俄乌冲突爆发后，跨国车企撤离俄罗斯导致市场真空。嗅觉敏锐的中国车商迅速涌入，通过霍尔果斯或吉尔吉斯斯坦的“灰关”将车辆销往俄罗斯。
俄语翻译库尔班见证了这段疯狂岁月：“那会儿车商数量还没那么多，国外的买家也不容易直接找到中国供应商。大量现车涌入俄罗斯，单车利润非常高。”
利润来源主要有二：供不应求和信息不透明的市场环境抬高了售价；以及利用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之间的税制差异规避高额税费。例如吉尔吉斯斯坦一度对进口电动汽车仅征收15%的关税，其他税费全免。
04 政策铁拳：平行出口的黄金时代终结
好景不长。2023年下半年起，霍尔果斯开始涌入大批新玩家——做跨境电商的企业、离职大厂白领甚至运输司机纷纷加入。行业透明度急剧提高，车价不断被压低，单车利润从几百美元被挤压至几百元人民币。
同时，俄罗斯政策开始收紧。2023年10月，俄罗斯堵死了中国品牌燃油车通过平行出口直接进入的通道。2024年2月的第152号法令更是致命一击：通过欧亚经济联盟其他国家转关进入的汽车，必须补缴全部税费差额。
随着新规落地，零公里二手车的主要出口目的地转向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等市场。与庞大的俄罗斯市场相比，这些市场容量更小，曾经红火的出口生意空间被大幅压缩。
2023年中国二手车出口量达27.5万辆，同比增长294%；2024年超过40万辆再创新高。但业内人士预测，受政策影响，市场热度可能无法在2025年维持。
05 转型求生：从业者的艰难转身
面对行业变局，曾经的淘金者开始寻找新出路。来自成都的车商张达选择专注于纯二手车出口：“新车平行出口本质是标准化产品贸易，现在无论是市场前景、利润空间，还是白热化的竞争程度，都让我觉得继续扎堆做这个意义不大。”
“二手车是非标准化产品，评估、整备、渠道都需要深厚的行业积累和专业能力。我们在二手车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资源网络，这就是我们的门槛和护城河。”
政策门槛提高反而被张达视为机遇：“市场正在从过去粗放的‘拼价格’阶段，转向更注重‘拼服务、拼体系、拼专业度’的新阶段，这正是我们这种有准备的团队的机会。”
与此同时，车企对平行出口的态度也颇为矛盾。对尚未出海的车企，平行出口带来的销量增长是实实在在的利好。一位新能源经销商透露，得益于平行出口，其品牌在乌鲁木齐的四家门店销量表现突出。
但对已出海或计划出海的车企，平行出口却是隐患。未经授权的渠道可能扰乱价格体系，事故车、瑕疵车混入的风险可能损害品牌形象，这些都将成为车企正规化布局的历史包袱。
06 监管亮剑：行业整顿与高质量发展
此次商务部召集的研讨会，被视为监管升级的重要信号。业内人士猜测，会议可能参照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对财务造假的处罚标准，联合证监会建立跨部门治理机制。
这场由“零公里二手车”引发的行业地震，本质上是中国汽车产业从规模扩张转向质量竞争的阵痛体现。
2024年，中国汽车产销量双双超过3100万辆，创历史新高。但行业利润率已跌至4.3%。2025年1-3月，汽车产量同比增长12%，但成本增速更快，达9%，导致利润同比下滑6%至947亿元，利润率仅为3.9%，远低于下游工业企业5.6%的平均水平。
“汽车行业的内卷式竞争已引起国家多部委高度重视。”2024年7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随后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全国两会都进一步强调了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的重要性。
长城汽车董事长魏建军给中国汽车出海表现只打了3分（满分10分）。他指出，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之下，中国汽车仍面临品牌溢价不足、产品质量不够完善、全球化营销水平不高、全球化生产能力欠缺等问题。
随着商务部介入和政策工具箱逐步打开，汽车行业正在迎来关键转折点。那些曾经在霍尔果斯口岸排队等待出关的“零公里二手车”越来越少，而像张达这样的从业者已转向纯二手车出口领域深耕。
这场行业大考，或将成为中国汽车工业迈向全球价值链中高端的关键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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