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不大，前面堆着轮胎和零件，后面有张床，再加上一个破旧的卫生间，整个生活空间也就三十来平。墙上挂着一张2016年的挂历，停在了三月十八，那天他儿子出国留学。
“换不换？”人家问我为啥不换新历。
我摇摇头：“日子不就那么回事。”
其实是舍不得扔，那页上有儿子临走前画的一辆小汽车，歪歪扭扭的，写着：“爸，等我回来开真车接你。”
修车铺的招牌是用铁皮敲出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贺修车”四个大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自己做的。招牌下面的红漆掉了一大块，露出铁锈的颜色，就像我这张老脸，岁月总会磨出真相来。
县城这几年变化太大了。
以前这一带都是老街区，大家都认识，谁家车坏了不是第一个想到我？现在不一样了，对面的老王卤煮搬走了，隔壁的裁缝铺也关门了，取而代之的是连锁便利店和快餐店。年轻人喜欢新鲜玩意儿，谁还记得这条老街上有个修了一辈子车的老头子呢？
何况县城北边新开了家4S店，南边又是个连锁汽修，价格比我贵不少，但人家环境好啊，等着还有免费咖啡喝。我这儿能给啥？顶多倒杯热水，还是用那个掉了把手的搪瓷缸子。
生意越来越差，有时候一天都见不到一个客人。坐在店门口的塑料凳上，我抽着散烟，跟路过的野猫大眼瞪小眼。
“换个行当吧，老贺。”街坊老张过来串门，看我这样子直摇头，“做个早点摊，下午歇着，省得累死累活的，那些新车也不是咱这个手艺能修的了。”
我笑笑不说话。人到了这个岁数，说放下就放下，哪有那么容易？况且，我全部家当就这一门手艺，扔了它，我还能干啥？
修车这事儿，我是跟我爹学的。那时候县城里没几辆车，爹主要修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记得小时候，我就趴在爹的工作台边上，看他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一个一个装回去，然后车子又能跑起来了，那感觉，就像变魔术一样神奇。
爹常说：“咱不是修车的，是解决问题的。”
我问啥意思。
他蹲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说：“车坏了，车主心里慌。你不光是修车，还在帮他们解决生活上的麻烦。这事关良心，明白不？”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咱这行，手艺是基本，良心是根本。”爹又说，然后用那双黑乎乎的手摸摸我的头。
三十五年过去了，这句话一直刻在我心里。
这些年，我修过的车没法数。便宜的夏利、面包车，贵的奔驰宝马，甚至还修过几辆保时捷。富人穷人，在我这儿都一样，该收多少收多少，从不多要一分钱。
有时候看着是小毛病，其实藏着大隐患，我都会提醒客户。“这个刹车片得换了，再开两天可能出事。”即使明知道这样可能少挣钱，我也从不含糊。
“您这人真怪，”有客户奇怪地看着我，“明明可以等坏了再修，多赚一笔的。”
我摇摇头：“那时候修的就不只是车了，可能是人命。”
去年冬天，有个年轻小伙子开着辆二手车来修。那车刹车系统有问题，得大修，费用可能要三四千。看他穿着朴素，我估摸着是个打工仔，就实话实说了情况。
“师傅，能不能先修着，下个月发工资我再来付钱？”他有点为难地说，“我媳妇怀孕了，这个月得回老家去医院检查，不能没车啊。”
搁别人那儿，这话肯定不管用。但我看他眼神实在，就答应了。“车留这儿，修好了你开走。钱的事慢慢来。”
那小伙子感动得不行，后来每个月准时来还一部分，直到全部还清。前几天他还特意带着他媳妇和刚出生的孩子来看我，让孩子叫我一声”贺爷爷”。
这种时候，我才觉得这辈子没白活，爹的话我没辜负。
天下着雨，闪电在窗外划过，照亮了半条街。我躺在店后面的小床上，听着雨点打在铁皮屋顶的声音，想着明天的事。
对面新开的汽修连锁店搞活动，洗车只要十块钱，还送什么香水挂件。这阵子连我的老主顾也有去那边的。新的总是好的，我心里明白。
第二天早上起来，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我打开卷闸门，刚坐下来准备泡碗方便面当早饭，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喇叭声。
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口，司机探出头来：“师傅，救命啊！车趴窝了！”
原来是县城去镇上的班车，满载着乘客。这雨太大，积水没过了半个轮子，水进了火花塞，车子就熄火了。
我二话不说，拿上工具就冲进雨里。那会儿也没想那么多，就是看着一车人着急的样子，心里过不去。浑身湿透也不觉得冷，硬是在大雨里摸索着换了火花塞，又清理了进水的部件，车子终于又能发动了。
司机掏钱，我摆摆手：“小事，去吧，别耽误乘客赶路。”
司机千恩万谢地开走了。我浑身湿透地回到店里，换了身干衣服，又坐回门口。
没想到，不到半小时，又来了一辆车，也是在积水里熄火了。这回是个年轻姑娘开的小轿车，急得直哭：“师傅，我要赶火车啊！”
修完这辆，紧接着又来了一辆。一上午的时间，我居然修了七八辆车。雨越下越大，县城的排水系统根本应付不了，好几个路段都积水严重。
到了中午，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队。
下午三点多，雨终于小了一些。我已经顾不上吃饭，连续工作了近十个小时。这时候，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门口。是县长的车，我认得，以前他还没当县长的时候，就在我这修车。
“老贺，听说你今天救了不少人啊。”县长笑呵呵地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我赶紧擦擦手上的机油，接过烟，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些小毛病，搁平时谁不会修？只是今天特殊情况。”
县长点点头：“老实说，我今天不是来修车的，是特意来看看你。”
原来，今天因为暴雨，县城好几个地方都积水严重。那些高档汽修店和4S店都关门了，说是怕积水伤了精密设备。只有我这儿还开着门，救了不少急需用车的人。有人在网上发了帖子，一下子传开了。
县长掏出手机给我看：“你看，‘暴雨中的守护者’，都传到市里去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是我在雨中修车的照片，浑身湿透，弯着腰检查车子底盘。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拍的。
“老贺，你这种精神难得啊。”县长感慨着，“现在很多年轻人只看重利益，像你这样不计得失的老师傅不多了。”
我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夸奖，挠挠头说：“做人不就那么回事吗？我爹教我的。”
县长走后，雨停了，但客人没停。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居然有人特意开了好几公里过来找我修车。
到了晚上，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但心里却说不出的高兴。
这一天，我赚的钱比过去半个月还多。但更让我高兴的是，好多老主顾又回来了。
“老贺，我那车还是你修得好。”老客户李大爷拍着我的肩膀说，“前段时间去那连锁店，修了两次还是有问题。”
睡觉前，我看看手机，儿子从国外发来微信：“爸，你上网络热搜了！我同学都在转发呢！太棒了！”
我笑着回了一句：“你爸就是个修车的，做了该做的事。”
儿子又发来一句：“爸，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大店都不开门，只有你开门吗？因为他们只是做生意，而你是在用心帮助别人。”
我躺在床上，看着墙上那张停在2016年的挂历，忽然不想换了。有些东西，就应该保持原样，比如做人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我刚拉开卷闸门，就看见门口停了两辆车，车主正在闲聊。
“老贺师傅，昨天真是谢谢你了。”其中一个说。
我笑笑：“小事。”
然后我注意到，街对面的连锁汽修店已经贴出了告示：设备进水，暂停营业三天。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技术可以学来，设备可以买来，但良心和责任感，却是自己的选择。
正想着，一辆小轿车停在了门口。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有点拘谨地问：“师傅，听说您技术特别好，能不能教我修车？我想跟您学。”
我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三十五年前的自己。
“可以啊，不过我这没工资，还得自带干粮。”我故意板着脸说。
小伙子倒是爽快：“没关系！能学到真本事就行！”
我点点头，心里突然踏实了。或许，我这门老手艺还能继续传下去。
那场暴雨过后，我的小店突然有了新气象。每天门口都有三五辆车排队等着修，甚至有邻县开来的。我不得不找了两个帮手，那个要学艺的小伙子，加上老朋友的儿子。
县里还给了我一块牌匾：“诚信经营示范店”。我把它挂在了那张2016年的挂历旁边。
有人问我秘诀是什么，我总是笑着说：“没什么秘诀，就是一句话——车坏了，人不能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手依然是黑的，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机油，但我知道，我的心是干净的。
县城在变，新的建筑一座接一座，但老贺修车铺，依然在那条街的转角处，门口的那盏灯，风雨不改地亮着。
有时候下班后，我会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点根烟，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每一辆车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段故事。而我能做的，就是让这些车安全地把人们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我想起爹的话：“咱不是修车的，是解决问题的。”
现在我终于完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爹站在修车铺门口，看着我笑。我问他：“爹，我做得怎么样？”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里满是骄傲。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这一生，值了。)
其实啊，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每个人都像一台车，走走停停，有顺畅的时候，也有抛锚的时候。遇到困难，不要怕，修一修，擦一擦，再上路。
就像这场暴雨一样，来得突然，但总会过去。雨后的阳光，照在那些刚被冲刷过的车子上，闪闪发亮，就像新的一样。
这，或许就是我从修车这行当里悟出的人生道理吧。
昨天，儿子从国外打来视频电话，说他学成要回来了。
“爸，我想好了，不去大城市发展了，就回咱们县城。”儿子兴奋地说，“我学的是汽车电子技术，正好和您的老手艺结合起来，咱们的修车铺可以升级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张2016年的挂历上，我想，也许是时候换一张新的了。
毕竟，日子是要向前看的。但有些东西，比如诚信，比如良心，却应该一直保持原样。
就像我修车的手艺一样，三十五年如一日，从不敢有半点马虎。因为我知道，我修的不只是车，还有人们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老贺，今天的第一辆车来了！”小伙计在外面喊。
我掐灭手里的烟，整了整衣服，大步走出去：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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