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凤凰”其实是假的,一个拼装货。但对我来说,它比单位发的“春燕”金贵一百倍。我甚至不敢把它放楼下,而是每晚扛上三楼宿舍,像个宝贝一样锁在走廊。
可它只属于了我三天。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走廊里空荡荡,我的“凤凰”,连同另外两辆同事的“永久”,全没了。小偷的目标极其精准,专挑名牌下手。警察来了,做了笔录,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件事,才是理解七十年代自行车逻辑的奇点。它不是一个代步工具那么简单,它是一种硬通货,一种流动的社会资本,甚至是一张划分阶层的入场券。
在这场游戏里,有三股势力在博弈:渴望改变命运的个体、掌握分配权的组织,以及潜伏在暗处的掠夺者。
回到1978年,一个农村青年第一次进城,自行车就是他仰望的第一个权力符号。看到同学在校园里骑车,那种渴望不是为了方便,而是为了融入。为了获得驾驭这个工具的“资格”,代价是实打实的皮肉之苦。
借来的车,在荒废的路基上练习。朋友扶着,突然一撒手,你就得独自面对失控的恐惧。前方一堆土,你不会刹车,唯一的选择就是连人带车摔出去。膝盖磕破,鲜血直流,裤子磨出个大洞。
疼吗?当然疼。但你敢停吗?不敢。因为你心里清楚,这辆车是软磨硬泡借来的,这次学不会,下一次机会遥遥无期。稀缺性,决定了你必须用身体的伤痛去换取一张入门券。半小时后,当你终于能摇摇晃晃地独自骑行时,那种征服感,远超知识本身。你掌握的不是一项技能,而是获得了参与城市生活的一种基本权力。
当中专毕业,你被分配到金融单位,成为一名信贷员时,博弈的第二方——组织,开始登场。
组织的力量,体现在它能轻易地给你个人奋斗许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一辆崭新的黄石“春燕牌”自行车,直接配发到你手上,成了工作标配。你不再需要去“借”,组织直接赋予你使用权。
于是,黄石大道上出现了一道风景线:十几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骑着统一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地上下班。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自行车不再仅仅是个人能力的延伸,它成了组织身份的标签,是体制内年轻知识分子的集体徽章。
但组织的权力也不是无限的。当你骑着这辆“春燕”,在路上被一辆巨大的“解放牌”货车刮倒时,你会瞬间意识到个体在这种工业机器面前的脆弱。好在,另一个组织符号——岗亭里的警察——出面了。他叫停了货车,维持了秩序。这又是一次权力交接:工业生产力(货车)的蛮横,被社会管理权(警察)所制衡。
最有意思的转折就在这里。货车司机是供电局机修厂的,他答应免费修车。当你去取车时,奇迹发生了。你的“春燕”被“升级”成了一辆锃亮的“凤凰”。当然,只有车架还是原来的,但关键的龙头、前轮、车座都换成了凤凰牌的配件。
这是一次意外的资产升级。你用一次小小的事故,意外地撬动了另一个体系内的资源,完成了一次个人资产的增值。这种狂喜,让一个成年人晚上要把自行车扛上三楼,生怕它被碰坏。
这恰恰暴露了你的软肋。你以为你保护的是一辆自行车,实际上,你是在守护你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超越了你当前阶级的身份符号。
然后,第三股势力——潜伏的掠夺者,悄无声息地入场了。
他们不需要组织的分配,也不需要个人的奋斗。他们是这个资源分配游戏里的“暗物质”,靠暴力和信息差直接收割。他们很清楚什么牌子是“硬通货”,永久、凤凰,这些都是可以直接变现的资产。你的“混血凤凰”在他们眼里,和纯种的一样有价值。
警察的无力,恰恰反衬出这股地下力量的效率和强大。他们有自己的情报网、销赃渠道,形成了一个与地上规则平行的地下秩序。你辛辛苦苦用血汗、用运气换来的东西,他们一夜之间就能将其归零。
所以,从摔破的膝盖,到单位的“春燕”,再到昙花一现的“凤凰”,这根本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青春回忆。
这是一个年轻人,用身体、用职业、用运气,在一个资源紧缺的社会里,与不同权力体系不断碰撞、交易、最后被收割的完整闭环。自行车载着的不是青春,而是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关于获得与失去的残酷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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