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期革命”重塑产业命运共同体

“账期革命”重塑产业命运共同体-有驾
“账期革命”重塑产业命运共同体-有驾

今年汽车市场的变革速度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新车接连亮相,价格体系一再下调。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苦苦支撑的零部件供应商和岌岌可危的产业链。这揭示了中国汽车产业链最尖锐的问题,当消费者为终端优惠而欢欣鼓舞时,上游供应商却在车企“平均182天”的“账期枷锁”中艰难求生。6月10日,汽车产业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折点:一汽、东风、广汽宣布,将供应商的账期全面缩短至“60天以内”。在随后的24小时内,比亚迪、吉利、长城等17家企业迅速响应,覆盖了行业超过一半的采购规模。这一看似简单的财务规则调整,实际上是中国汽车产业生态重构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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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业链关系的嬗变之路

中国汽车工业的起始阶段,主机厂与供应商之间的共生关系奠定了产业的基础。1984年,上汽大众的成立标志着中国汽车产业链现代化进程的启动。为了推进桑塔纳的国产化项目,上汽大众深度支持本土供应商:延锋公司贷款28万美元引进德国的发泡设备,以满足大众方向盘的标准;在主机厂的指导下,福耀玻璃实现了从售后市场到前装量产的转变;百余家零部件企业通过技术转让、流程规范和质量管控的全面支持而崛起。

这种紧密的合作关系创造了双赢的局面。到1996年,桑塔纳的国产化率达到了90%,培育出了延锋、福耀等全球顶级供应商。延锋目前在全球零部件百强中排名第15位,在18个国家设立了200座生产基地;福耀在全球的市场份额达到了20%,在中国的市场份额更是高达63%。这种以主机厂为核心的生态系统,奠定了中国汽车工业早期的繁荣。

“汽车工业具有强大的辐射效应,一家汽车企业能够带动整个产业链的发展,这一点毫不夸张。整车企业这种全产业链的公司,它的引入可以带动众多上游和下游供应商的进驻,这种产业集群逐渐推动了整个地区的发展。”一位供应商向记者表示。不仅在中国,日本、韩国的零部件巨头也都是基于本土主机厂发展起来的,例如电装之于丰田集团、摩比斯之于现代起亚汽车集团。

中国的零部件企业具有其独特性,“多而散”的局面随着中国汽车产业的崛起而释放出巨大的潜力。汽车市场的强劲活力,离不开供应链的支撑与协同。中国汽车工程学会名誉理事长付于武回忆道:“在计划经济时代,我国汽车工业最初以商用车为主,作为生产资料,生产制造所需的零部件和动力总成都是按照规划进行的,那是一个相对和谐的生态系统,彼此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更没有谁占据主导地位。”

然而,随着市场格局的剧烈变化,平衡的天平开始倾斜。自2018年以来,价格竞争愈演愈烈。今年前5个月,超过100款车型降价,最高降幅达到5.3万元,行业利润率降至3.9%的冰点。成本压力层层转嫁,主机厂对一级供应商(Tier 1)要求年降10%~30%,而国际巨头则通过“票后N+3再延至N+4”等潜规则盘剥二级供应商。曾经的技术共同体,变成了零和博弈的竞技场。车夫咨询合伙人曹广平表示:“这是资本在新能源汽车转型中盈利空间缩小的集中体现。新旧势力的快速扩张导致了产能过剩,价格战吞噬了利润后,侵占供应商货款成为了生存手段。”

失衡的产业链催生了畸形的结算模式。“3个月账期+6个月承兑汇票”的组合,使得实际付款周期延长至9个月以上。当威马、哪吒等新势力企业倒闭时,供应商手中的汇票瞬间变得一文不值。据相关数据统计,全行业204家零部件上市公司的应收账款从2020年的1408亿元飙升至2024年的2446亿元,增幅达到74%。付于武对此感到唏嘘不已:“主机厂与供应商本应是命运共同体,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关系变得如此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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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期缩短重构产业逻辑

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汽车产业迎来了大发展,商用车和乘用车市场百花齐放,汽车产量呈几何倍数增长。然而,这也导致了“车企频繁举行发布会,众多子品牌相继诞生,大量汽车生产出来却难以销售,不得不频繁降价促销,否则就会沦为‘零公里二手车’,折旧后进入下一个循环。”尽管许多业内人士认为这种恶性循环并不正常,但它似乎已经悄然成为了一种“常态”。

产能过剩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随着智能化和电动化的推进,行业出现了如蔚来、小鹏、理想等新兴企业,它们既是市场的搅局者,也是创新的推动者。它们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新能源汽车的发展逻辑和规则,但随着越来越多新进入者的出现,企业数量和品牌过剩的问题日益加剧,导致了更为激烈的恶性竞争。

付于武指出:“在产能过剩与需求萎缩的剪刀差下,恶性竞争已经成为产业的毒瘤。”在中国汽车行业,中小零部件企业的议价能力较弱,货款拖欠周期较长,长期在供应链中处于不利地位。据统计,中国汽车行业的应付账款平均周转天数一度高达182天,远超国际车企90天的水平。

随着车型开发周期的不断缩短,供应商的账期却有延长的趋势。缺乏足够的资金支持后续研发,中小零部件企业难以抵御市场风险,为了生存,它们只能以更弱的议价权参与谈判,陷入恶性循环,容易导致业绩下滑。

付于武表示:“主机厂利用市场支配地位压迫中小企业,许多企业不是被质量问题击垮,而是被账期拖垮!”更深层次的矛盾在于工业文明的时间差——当全球进入精益生产阶段时,中国汽车业仍深陷产能过剩的困境:一季度,汽车制造业产能利用率降至71.9%,这个低于75%的健康阈值的数据,揭示了结构性产能过剩的隐患。

面对需求不振和恶性竞争频发的汽车产业,行业对监管这只“有形的手”的需求从未如此迫切。“政府需要出台政策规范市场,构建健康生态,法制化环境和监管责任不可或缺。”付于武断言。60天账期承诺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产业链的“癌变组织”。对于长期处于资金紧张状态的中小企业来说,这将意味着生存空间的释放。网络上流传的公式显示:年销售额10亿元的中型塑料企业,应收款占销售额约3.3亿元,如果账期从170天压缩至60天,可释放约2亿元的流动资金,每年节省的贴现利息超过400万元。

正如中国钢铁工业协会所指出的,部分汽车企业利用自身供应链金融平台,在钢铁等上游企业供货后,迟迟不支付货款,延迟数月才通过企业汇票支付,将本应自己承担的融资压力和成本转嫁给上游供应商,不断延长供应商的账期,导致钢厂资金压力倍增。

供应链是汽车行业的“筋骨血脉”,是汽车产业转型升级的关键环节。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压力从整车厂向产业链上下游传导,导致供应商货款支付账期延长、资金周转困难等现象,这显然不利于产业技术创新和健康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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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化破局的必然

自6月1日起施行的修订版《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以“法治之剑”斩断长期存在的问题。新规定构建了三重防线:第一是刚性时限,要求大型企业必须在60日内向中小企业支付采购款项,禁止强制接受商业汇票;第二是穿透监管,将“控股或实际控制关系企业”纳入监管范围,堵塞关联交易逃债的漏洞;第三是联合惩戒,对拖欠款项严重的国企管理人员依法进行处分,并在公务消费、经费安排等方面施加限制。重庆市长寿区率先作出响应,要求机关事业单位公开逾期付款信息,大型企业必须在企业年报中披露支付履约情况。

对此,有人感到欣喜,有人则感到忧虑。对于供应商而言,60天的承诺犹如在酷热的夏日为零部件企业撑起了一把“遮阳伞”。然而,对于主机厂来说,接下来可能将面临更加激烈的竞争。

“在智能化、电动化的时代背景下,汽车研发的投入巨大,颠覆性的创新不仅为企业的转型注入动力,也带来了压力。大型车企的投资动辄上百亿元,除了资本市场提供的资金外,还有一部分是拖欠供应商的款项。”付于武表示,“利用供应商的货款不仅无需支付利息,而且账期较长,几乎成为一条无往不利的捷径。久而久之,这种做法成为了一种自然现象。”

价格战的绞杀和权力的异化,最终导致产业链濒临断裂的边缘。依赖“供应链资金维持运营”的模式已被证明难以持续。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市场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王青指出,60天的账期承诺不仅考验车企的现金流,还考验其管理与规划能力,更将考验车企对于转型这一时代命题的战略思考。

尽管这是中国汽车产业转型共同面临的挑战,但付于武认为,这不是“转型”的问题。从跨国车企的成长历程来看,它们同样经历了激烈的竞争和行业转型,但奔驰、宝马甚至日系车并未出现类似问题。他指出,问题的根源在于中国汽车发展的速度过快,尚未完全建立起成熟的现代工业秩序。曹广平进一步指出更深层次的矛盾:“行业整体盈利水平的坍塌是根本原因。款项未付本属于经济纠纷,但无人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这更凸显了车企的强势地位。行政干预本身就说明产业缺乏自我净化的能力。”

近日,吉利汽车创始人、吉利控股集团董事长李书福宣布,吉利决定不再建设新的汽车生产工厂,避免重复建设,而是要充分利用全球过剩的产能,展开务实合作、资源重组,以友善的姿态参与全球市场竞争。付于武从李书福的话中感受到了中国汽车工业所面临的煎熬与抉择。“中国汽车工业正处于关键的历史节点,自主品牌正在迅速成长并快速迭代,走向国际化需要整顿内部关系,遵守出口目的国的法律法规,提升品牌影响力。”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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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驱动打造“命运共同体”

当前,大多数供应商信心满满,但仍有部分供应商心存疑虑,担心主机厂在执行过程中会采取边缘策略。浙江方正电机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牛铭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对于车企的承诺,供应商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不同车企的情况各异,需要关注具体项目和约定方式,是入库结算还是下线结算,账期调整后的承兑方式,以及它们是否要求降价以转移财务成本等。”牛铭奎说。

在整顿和建立新秩序的过程中,政府的引导和规范作用不可或缺。付于武表示:“任何产业若没有刚性的约束和监管,都无法实现长期发展。从政府的角度来看,发布政策只是开始,更需承担起监管的责任,这也考验着国家治理体系的能力和水平。”

“60天账期的设定是基于国内外实际情况综合考量后的合理选择,相比以往过长的账期已有显著改善。具体天数后续可以调整,但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确立规则。”王青指出。过去,主机厂将供应商的应收账款纳入自己的资金池,这种做法明显存在不公平竞争和合作问题,甚至触及反垄断法中的“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供应商默认了这种做法,形成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默契。王青说:“供应商与主机厂之间存在一种沉默的螺旋关系,大多数供应商与主机厂之间是单向锁定的,一家供应商只向一家或两家主机厂供货。一旦失去某个甲方,那么对于整个行业的其他主机厂来说,他们将不会考虑使用这家供应商的产品。即使你是合法维护自己的权益,追讨款项,但在其他主机厂看来,你是在打破均衡,就像一个举报上级的员工,其他主机厂也会因此将你拒之门外。”

这种服从性机制通常无法仅靠供应链内部打破,而需要制度层面的“有形的手”来约束。政府监管是打破恶性循环的关键推动力。对于“账期承诺”的执行,王青建议可以借鉴“动产融资”模式,将信用纳入监管范围,让应付账款的透明度成为企业信用的标志,划定红线,对于不按期支付款项的企业严格执行监管。大多数车企都是国企或上市公司,面临着合规要求。巡视和审计能为供应商提供反馈途径。

法律约束、资本监管、巡视审计这三把利剑高悬头顶,车企必然在约束下走向规范。一个健康的产业链应使供应商成为技术合伙人,而非仅仅是产品提供者。对于整个中国汽车产业而言,构建命运共同体是目标,60天账期只是公平竞争的起跑线,技术共生才是终极目标。

清华大学汽车产业与技术战略研究院院长赵福全指出,整车制造商与供应链企业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买卖关系,关键供应商必须深度绑定,必须联合开发、数据共享。如今,越来越多的主机厂与供应商走向深度合作,例如上汽通用五菱向800多家产业链企业免费开放AI协同平台,帮助超过20家供应商建设了数字化工厂,并带动17家供应商共同“出海”,输出品牌及产品,并形成了完整的供应链、制造、销售、服务体系。

曹广平表示:“在行政干预下,可能会出现拖延应付账款、二次掩盖等问题。最终,我们需要依靠法律途径来确立争端解决机制,形成行业惯例与共识。”这场账期革命能否真正重塑产业基因?答案仍在产业各方的行动中书写。

文:张雅慧 编辑:郭晨 版式:王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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