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炫富行为是有季节性的。
春天种地的时候，谁家的拖拉机买得新；夏天农忙时，谁家请了最多的帮工；秋天收了粮，谁家收成最好；冬天过年时，谁家挂了最多的红灯笼，谁家在院墙上贴了最亮的反光条。
而这一年的五月，整个薛家村最闪亮的不是别的，是老王家那辆崭新的宝马轿车。准确地说，那是一辆宝马320Li，他每次都要强调这是进口的，虽然村里除了年轻人外，根本没人关心这个。
“听说卖了三十万呢！”这是前几天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热点话题。
老槐树下是薛家村重要的八卦交流处，相当于大城市的朋友圈和抖音。你发的抖音别人不看，但老槐树下的话题，就没有传不开的。
老王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五十出头了，平时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就不错了，突然大手一挥，买了辆宝马车。不得不说，这车在咱们薛家村还真是一道风景线，隔壁王庄的人都特意跑过来看。
“买车算啥，我侄子在北京，前年买了套房，那才叫值钱！”老张喝了口茶，满脸不服气地说。
“你侄子那是他自己的事，又不是你的，”老李笑呵呵地反驳，“再说那也是在北京，不在咱们村里。”
“就是，咱们这一村的邻居里，老王这一步跨得确实大。”
我其实主要是听的那种，很少插嘴。村里大家都叫我小段，虽然我已经四十多了，村里滚刀肉七十多的都有，我这”小”字还真摘不掉。
我家院子刚好在老王家隔壁，两家只隔着一道不到两米高的土墙。这墙还是前年才加高的，因为老王养了几只鸡，老往我这边跑。那段时间我出门都得先看看地上有没有鸡屎，挺闹心的。
老王媳妇谢芳是个实诚人，不大会说话，挺善良的那种。那天她隔着院墙问我：“段哥，你最近有空不？能不能帮忙看下我家的菜地？我们得出趟远门。”
“去哪啊？”我随口问道，手里还在收拾刚摘的几个西红柿。
“去趟省城。”谢芳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说，“老王说，要去给女儿看看大学什么的。”
老王的女儿琳琳刚高考完，据说考得不错，估计能上个二本。薛家村能上大学的孩子不多，能考上二本的就更少了。“琳琳这次能考多少啊？”我随口问道。
“估计能到560多吧。”谢芳的声音有些骄傲。
“那挺好的啊！”我笑着说，“能上哪所学校？”
“老王说，她要是能上省城的财经大学就好了，那学校有钱人家的孩子多，以后好找工作。”谢芳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不过那学校要570多分呢，够呛。”
话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无奈和担忧。我能理解，谁家的父母不希望孩子出人头地呢？
“那你们去看看也好。”我点点头，“菜地的事儿不用担心，我帮你们照顾着。”
谢芳道了谢就走了。不过没两分钟，老王一脸兴奋地上了我家院子。
“小段，我那辆车怎么样啊？”老王搓着手问道，脸上挂着两片红晕。
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心想，你媳妇刚走你就来炫耀了？
“挺好的啊。”我随便应付了一句。
“那可是宝马320Li！”老王强调道，好像我非得记住这个型号似的，“你猜猜多少钱？”
我知道他就等着这一刻，于是配合地说：“不知道，多少啊？”
“三十万！”老王伸出三个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那可是宝马啊，不是什么国产垃圾。”
“恭喜恭喜。”我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低头继续收拾我的西红柿。西红柿大部分熟了，但也有几个还带着点青色。
老王似乎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又补充说：“以后琳琳上大学，我周末就能开车去看她了。再说了，做点生意，开这样的车，面子上也好看不是？”
老王啊老王，你家开个小卖部，平时最多骑个电动车送送货，买个宝马是要做什么生意啊？不过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对了，琳琳考得怎么样？能上哪所大学啊？”我转了个话题。
老王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一点，但很快又调整过来：“没事，差那么几分而已，我去托托关系，走走后门，肯定能行的！”
说完，他又兴奋起来：“我这不还准备去省城嘛，顺便开开我的新车，带琳琳去看看学校！”
老王摆了摆手，似乎有些得意：“等着吧，等琳琳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到时候就知道老子的眼光有多好了！”
送走了老王，我拿着那几个西红柿发了会儿呆。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老王想要面子，想要光鲜亮丽，这可以理解。但他那工作，平常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这会儿突然一下子甩出三十万买车，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那天晚上，我和老婆王丽商量这事。
“你说老王家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突然买什么宝马？”我一边剥着蒜皮一边问。
王丽正在淘米，头也不抬地说：“还能怎么了？就是看不得人家王建军家买了辆奥迪，心里不平衡呗。”
王建军是老王的发小，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错，但又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竞争关系。去年王建军的儿子结婚，买了辆二手奥迪，开回村里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可那是人家儿子结婚啊，情况不一样吧？”我反驳道。
“男人嘛，爱面子，特别是老王那种人。”王丽把米放到电饭煲里，接着说，“再说了，你听说过老王最近的事没有？”
“什么事？”
“他不是一直想承包村西头那片地嘛，结果被王建军抢先一步给拿下了，听说气得老王好几天没吃饭。”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点点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那表情什么意思？”王丽看了我一眼。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停顿了一下，“人生活到这把年纪，争这些干什么呢？”
“谁说不是呢，”王丽按下电饭煲的开关，“可这世上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放不下那点面子。”
饭桌上，我们的儿子小宝也凑了过来：“爸，老王叔家真的买宝马了啊？我今天放学路上看见了，可帅了！”
“是啊，不过那车贵着呢，咱们家可买不起。”
“那老王叔为什么能买得起啊？”小宝一脸好奇。
“这个嘛…”我看了眼王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家有钱呗，”王丽插嘴道，“不过小宝你要记住，咱们家虽然买不起宝马，但咱们不欠债，日子踏踏实实的。”
“我明白，妈。”小宝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饭后，我和王丽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夜的蝉鸣声不绝于耳，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你说老王家这车是全款买的还是贷款啊？”王丽突然问道。
“这我哪知道，”我耸耸肩，“不过按照老王家的情况，三十万可不是小数目，估计有贷款成分在里面。”
“那得多少月供啊？”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贷款二十万，五年还清，每个月可能要三四千吧，再加上油钱、保险什么的，估计每个月得五六千。”
“他一个月才挣多少啊？还要供琳琳上学，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王丽叹了口气。
我也叹气：“可能在他看来，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吧。”
王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希望琳琳能考上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别让老王的付出白费。”
“嗯。”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老王这付出到底是为了琳琳，还是为了自己那点虚荣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老王开着他的宝马，载着谢芳和琳琳出发去省城了。那车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引得村里不少人驻足观看。老王降下车窗，得意地和大家挥手告别，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老王，这车不错啊！”村口的李大爷冲着老王喊道。
“那是，进口宝马，三十万呢！”老王笑着回应，脸上写满了骄傲。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一群人在议论纷纷。
老王一家去省城的那几天，我每天都去帮忙照看他家的菜地。说是菜地，其实就是院子后面一小块地方，种了些黄瓜、茄子和辣椒。这些菜本来长得挺好的，但最近天气干旱，如果不及时浇水，很容易就会枯萎。
我每天傍晚去浇水的时候，总能听到邻居们的议论。
“老王这次出手真大方，一下子就买了辆宝马，三十万啊！”
“听说是为了女儿上学，想在省城有面子。”
“我看啊，就是跟王建军较劲，人家买了奥迪，他就非得买个宝马。”
议论声中，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质疑的。但无论如何，老王的宝马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就连隔壁村的人都听说了。
老王他们第三天晚上才回来。从他们的表情看，这次省城之行似乎不太顺利。我正在院子里摘辣椒，看见他们回来了，就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省城之行如何？”我随口问道。
老王的脸色不太好看，只是简单地回了句：“还行。”
谢芳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句：“段哥，谢谢你这几天帮忙照看菜地。”
他们匆匆进了屋，连平时最爱炫耀的宝马也没再提。我猜测可能是琳琳的大学的事没谈妥。
果然，第二天早上，谢芳拿着几个刚摘的黄瓜过来答谢我，顺便告诉我，琳琳的分数确实差了那么几分，上不了省城的财经大学。
“没关系，二本也挺好的，关键是学得好。”我安慰道。
谢芳叹了口气：“是啊，可老王不这么想。他非说要让琳琳上那个财经大学，还去找人托关系了，结果人家说今年名额紧，要价太高，我们实在是…”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我明白了。老王是想走后门，但可能费用太高，他们负担不起。
当天下午，老王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开着他的宝马在村里兜风。每次经过人多的地方，他都会故意放慢车速，让大家都能看清楚那是一辆宝马。
“老王，钱是大风刮来的啊？油钱都不心疼？”有人打趣道。
“这点油钱算什么，”老王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一个月光做点小生意就能挣个万把块的，买这车小意思！”
众人听了，有人羡慕，有人不信，还有人在背后嘀咕。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想，老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众人的目光。
就这样过了大约两周吧，天气预报说要下大雨，而且可能持续几天。我和王丽赶紧收了院子里的衣服，又把一些怕水的东西搬到了屋里。
那天晚上，雨确实下得很大，雷声轰隆，闪电不断。我家院子低洼处积了不少水，幸好房子地势高，倒是没有进水的担忧。
第二天一早，雨还在下，但已经没那么大了。我出门去看看情况，发现老王家门前的路已经积了不少水。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老王的宝马车停在那里，车轮已经有一半泡在水里了。
“老王！你家车要被淹了！”我赶紧敲他家的门。
老王揉着眼睛出来，看到车子的情况，顿时慌了神：“我的车！我的宝马！”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趟着水就往车那边跑。我也跟了过去，想帮忙把车推到高处。
当我们打开车门的时候，却发现车内已经进水了，座椅都湿了一大片。老王急得直跺脚：“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查看情况，见状都围了过来。
“老王，赶紧找人修啊！”
“这车泡水了，电路系统估计得全换。”
“修起来得不少钱吧？”
面对大家的议论，老王脸色铁青，但还是硬撑着说：“没事，修就修，钱不是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修什么修，这车早就报废了！”
大家转头一看，说话的是村里开修理厂的赵师傅。他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车子，然后对老王说：“老王，你老实交代，这车到底怎么回事？”
老王支支吾吾的，显然不想说。但赵师傅已经蹲下来，指着车底对大家说：“你们看，这车底都是锈的，而且很多零部件都不对劲，这绝对不是正常的宝马车！”
众人一听，都凑过来看。果然，车底部有明显的锈迹，而且有些部件确实看起来很陈旧，与车身的新亮形成了鲜明对比。
“老王，你这车是从哪买的？”赵师傅追问道。
被逼无奈，老王终于承认：“是从二手车市场买的…但那老板保证说只开了几年，车况很好…”
“几年？”赵师傅冷笑一声，“这车少说也有十年车龄了，而且很可能是事故车翻新的。这种车，市场价最多十万，你说你花了三十万？”
老王脸色煞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谢芳和琳琳也出来了，谢芳一看这情况，急忙解释：“其实…其实我们只花了十一万买的车，另外贷款了十万，用来装修房子和准备琳琳上学的钱…”
“芳！”老王厉声打断了谢芳的话，但为时已晚，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
原来，老王买的根本不是什么新车，而是一辆翻新的二手车，只花了十一万。他之所以对外宣称花了三十万，无非是要面子，想让村里人羡慕他。
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
“我就说嘛，老王哪来那么多钱买宝马。”
“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下丢人了吧？”
“还贷款十万，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老王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充满了羞愧和愤怒。琳琳看着父亲的样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看不下去了，上前拍拍老王的肩膀：“行了，大家别说了，先把车弄出来再说吧。”
在我和几个村民的帮助下，我们合力把车推到了高处。老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木然地跟在后面。
那天之后，老王的宝马再也没有发动过。据赵师傅说，水泡得太严重，修理费用可能要好几万，而且即使修好了，性能也大打折扣。最后，老王不得不以五万块钱的价格把车卖给了收废品的。
村里人都知道了真相，老王一下子成了笑柄。每次他出现在老槐树下，都会有人拿他开玩笑。
“老王，宝马呢？怎么不开出来遛遛啊？”
“是啊，三十万买的车，开了没几天就卖了，太可惜了！”
老王每次听到这些话，都低着头快步走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让我意外的是，这件事对琳琳的影响似乎并不大。她最终还是上了一所不错的二本院校，学的是会计专业。谢芳告诉我，琳琳在学校里学习很努力，还找了个兼职补贴家用。
“其实琳琳比我们想象的要懂事得多，”谢芳有一天对我说，“她说她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以后一定会好好工作，给我们养老。”
“琳琳是个好孩子，”我由衷地说，“老王应该为她感到骄傲。”
谢芳点点头：“是啊，只是老王这人爱面子，总觉得自己没本事，女儿上不了好学校是他的责任。其实，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能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王的”宝马事件”渐渐被村里人淡忘。老王也恢复了正常生活，只是再也不提买车的事了。他开始专心经营自家的小卖部，生意反而比以前好了不少。
一年后的夏天，琳琳放暑假回来，带回了她的第一份奖学金。那天，老王破天荒地请了几家关系好的邻居吃饭，我和王丽也在受邀之列。
饭桌上，老王举起酒杯，难得地说了句心里话：“去年那事，是我犯傻，好在琳琳争气，这才是真正的骄傲！”
大家都鼓掌叫好，举杯祝贺。我注意到老王的眼角有些湿润，但他很快就擦掉了。
琳琳坐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对父亲说：“爸，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买那辆车是为了给我争面子。但我想告诉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爸爸，不管你开什么车。”
老王听了，转过头去擦眼泪，嘴里还嘟囔着：“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我。我想起了那辆已经不在的宝马车，想起了老王那段时间的得意和后来的沮丧。
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车子的品牌，不是邻居的羡慕，而是家人的健康和幸福。老王通过那场风波，或许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端起酒杯，向老王示意：“老王，祝你家琳琳学业有成！”
老王也举起杯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谢谢，小段。也祝你们一家幸福安康！”
窗外，阳光明媚，照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讲述着这个普通却又特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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