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痴儿归梨园,火海旧梦惊
后颈被人掐得生疼。
“疯丫头,走快点!”小厮的手劲像铁钳,我踉跄着被拖过朱漆大门,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疼得直抽气。
围观的杂役们哄笑起来,有个端茶的婆子啐了口:“三年前烧傻了吧?
班主偏要把这野种找回来。“
我垂着脑袋,发丝遮住发烫的眼尾。
他们骂我疯,骂我傻,正好——前世我多聪明啊,会唱《惊鸿舞》,会调脂粉,会给师兄补戏服,结果呢?
被锁在化妆间里,听着外头的火舌舔墙,闻着自己的头发焦糊味,才明白聪明是错,招人眼是错,连活着都是错。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惊鸿吗?”
甜腻的嗓音刺进耳朵。
我抬眼,苏玉瑶正倚着廊柱,月白衫子上绣着并蒂莲,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
她身后跟着两个捧茶的丫鬟,目光像刀,戳得我后背发紧。
“当年跳《惊鸿舞》时,腰肢比柳枝还软,”她踮着绣鞋走近,鞋尖轻轻踢我的裙角,“如今倒连门槛都跨不过了?”
我咧开嘴傻笑,涎水顺着下巴滴在青衫上。
前世她也是这样,在我换戏服时撕了我的水袖,偏要说是我自己笨;在我给班主献新戏本时,把墨汁泼在稿纸上,偏要说是我端茶不稳。
现在她想看我急,想看我辩,我偏要做个痴儿——等她把刀都亮出来,我再一根一根,掰断她的手指头。
“玉瑶,莫要欺负妹妹。”
清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我脊梁骨一绷——是陈墨染。
他穿湖蓝直裰,腰间挂着青玉坠子,指尖还沾着墨渍,像刚在案前抄完戏文。
前世他总爱说“阿遮手巧,替师兄磨墨吧”,我便蹲在他脚边,看他写戏词时微微翘起的小指。
后来那双手举着火折子,在我锁着的化妆间外,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墨染哥哥心疼了?”苏玉瑶咯咯笑,退后半步。
陈墨染蹲下来,伸手要扶我。
我盯着他指尖的墨渍——前世这墨渍染在我送他的帕子上,后来那帕子被他塞进火盆,说“阿遮,你该明白,只有我能护你”。
他指尖刚碰到我手腕,我突然打了个寒颤,缩成一团:“师兄,我好怕火。”
他的手猛地缩回去,青玉坠子撞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响。
我抬眼,正撞进他骤缩的瞳孔里——他喉结动了动,勉强扯出笑:“阿遮莫怕,师兄...师兄不碰火。”
围观的人交头接耳。
苏玉瑶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看见她月白衫子上,并蒂莲的花瓣被抠出个小豁口。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苍老的声音从正厅传来。
苏怀义扶着拐杖站在门口,白发被风掀起几缕。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闪了闪:“慕遮,跟我来。”
我跟着他往正厅走,经过穿堂时,肩头被人轻轻撞了下。
回头看,苏玉瑶正甩着帕子,对身边丫鬟咬耳朵:“疯成这样,还占着庶女名分,也不怕克死咱们梨园。”
我捏紧袖口。
前世我也是这样,听着这些话掉眼泪,求她别闹。
现在我数着她的每句话——等我拿到她偷戏本的账册,等我找到陈墨染通外班的信,我要让她跪在我面前,把这些话,一句句吞回去。
正厅里飘着沉水香。
苏怀义坐在檀木椅上,摸出个锦盒:“这是你娘的遗物,当年...当年没来得及给你。”
我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盒盖上的缠枝莲——前世我娘咽气前,就是攥着这个盒子,说“遮儿要学戏,要唱得比所有人都好”。
后来这盒子被苏玉瑶抢了去,说“野种也配收遗物”,再后来,在那场大火里,烧得只剩块焦黑的木头。
“你...这些年在山里...”苏怀义欲言又止。
我傻笑:“阿爹,山里有大老虎,可凶了!”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出去。
日头偏西时,我蹲在柴房门口剥葱。
苏玉瑶的丫鬟捧着茶盏经过,故意撞我胳膊,葱丝撒了一地。
我蹲下去捡,听见她们嘀咕:“那疯丫头还真以为能回梨园?
也不看看现在是谁掌着戏班——墨染哥哥可是筑基后期的音修,连长安府尹都爱听他唱《长生殿》。“
“嘘,小点声!”另一个丫鬟压低声音,“听说墨染哥哥最近在跟淮南戏班谈...哎你踩我鞋了!”
我把葱丝攥在手心里。
淮南戏班?
前世陈墨染就是引着淮南班的人来砸场子,说我偷了他们的戏本,才逼得班主罚我跪祠堂。
原来他早就在外勾结。
“喂,你蹲这儿做什么?”
突然有影子罩下来。
我抬头,看见个穿青衫的少年,腰间悬着把剑,剑穗是月白色的。
他手里攥着把糖梅,糖霜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我剥葱。”我又傻笑,把葱丝往怀里拢。
他蹲下来帮我捡葱,指节上有薄茧:“他们说你疯了?”
我没说话。
前世我没见过他——或许他是新收的义子?
苏怀义总爱收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当护院养着。
“我叫李昭明。”他把捡好的葱丝放在我手里,糖梅跟着滚进来两颗,“他们再欺负你,找我。”
我捏着糖梅,甜味顺着指腹渗进心里。
风掀起他的青衫角,露出半截剑鞘——剑鞘上刻着松纹,和前世火场里那道劈门的剑光,好像。
我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把糖梅塞进嘴里。甜的,带着点酸。
这一世,我要让所有害我的人,都尝尝这种滋味。
糖梅在嘴里化得慢。
我蹲在柴房角落,看日头沉到青瓦后,把最后两粒核吐在掌心——李昭明的指节擦过我手背时,温度比糖还暖。
前世梨园里也有过这样的温度吗?
许是有的,在我娘把我护在怀里唱《牡丹亭》时,在周婶偷偷塞给我桂花糕时。
只是后来,那些暖都被火烧没了。
夜漏三更,我摸黑溜到后巷。
废弃排练厅的木门挂着锈锁,我从墙根抠出半截铁丝——前世我总爱躲在这里练戏,怕苏玉瑶抢我的场子,便把开锁的法子琢磨得透。
“咔嗒”一声,门轴发出老鸦般的啼叫。
月光漏进来,照见梁上结着的蛛网,还有木柱上深浅不一的焦痕。
我伸手摸那焦痕,指尖被木刺扎得生疼——前世我就是这样,用指甲抠着柱子往上爬,想够到气窗,可火舌卷着浓烟扑上来,把我的戏裙烧出洞,把我的嗓子呛得发不出声。
“阿遮,你本可以跟我走的。”
陈墨染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我猛地缩手,后背撞在柱子上——那是前世他站在门外说的话,混着木梁坍塌的噼啪声。
他举着火折子,火光照得他眼尾发红:“只要你应了我,我现在就开门。”
我当时哭着摇头,说“我要唱完《惊鸿舞》”。
后来他笑了,把火折子扔进窗棂:“那就唱给阎王爷听吧。”
梁上的蛛网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烧焦的戏本。
我踮脚扯下来,纸页脆得像雪片,却还能认出上面的字——是我抄的《惊鸿舞》曲谱,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阿遮十岁”。
苏玉瑶抢去时说“野种也配写戏文”,原来她没烧干净,藏在这里。
我把纸页塞进衣襟,指甲掐进掌心。
这一次,我要让他们看着我的戏文,跪在我脚边念“阿遮姐姐”。
第二日天没亮,烟味就钻进了鼻孔。
我从稻草堆里滚起来,看见窗户缝里蹿着火星——我的小屋着火了!
“救火!
救火!“杂役们的喊声响成一片。
我撞开门,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后背被人一把拽住,是李昭明。
他的剑穗扫过我脸,带着松木香:“跟我来!”
火灭得快,小屋只剩半面墙。
苏玉瑶裹着斗篷跑来,帕子掩着鼻子:“妹妹可吓坏了?
昨儿我还说要给你送新被褥,谁知道...“她眼尾扫过焦黑的床板,突然顿住——那里躺着半截火折子,裹着金丝绣的帕角。
陈墨染随后赶到,蹲下来捡起火折子:“这帕子...像是前儿淮南戏班送的。”他抬头看我,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阿遮,你莫要多想,许是...野猫碰倒了烛台。”
我缩成一团,手指绞着烧焦的衣袖。
前世我也这样信过,信是自己打翻了烛台,信是命该如此。
可现在我闻得出,那火折子上有沉水香——陈墨染总爱用沉水香薰帕子,苏玉瑶房里也摆着这种香。
“都散了吧。”苏怀义拄着拐杖过来,拍了拍我肩膀,“慕遮去跟周婶挤一晚,明儿再收拾屋子。”
周婶的屋在西厢房。
我抱着铺盖进去时,她正坐在灯前补戏服,银针在布上穿来穿去:“丫头,你当我老眼昏花?”她突然开口,“昨儿在后巷,我看见你开排练厅的锁了。”
我浑身一僵。
周婶把补好的戏服递给我,针脚细密得像画:“你娘教我唱《游园惊梦》时,也是这样的眼神——要报仇,就先把牙磨利了。”
我喉咙发紧。
前世周婶是在大火后第三天咽的气,我跪在她床前,她攥着我的手说“莫信眼跟前的善”。
原来她早看出了端倪,只是没来得及说。
“明儿起,”周婶吹灭灯,“你跟我去扫戏台。”
我抱着铺盖蜷在她脚边,听着窗外的风声。
烧焦的戏本在怀里硌得慌,火折子上的金丝绣在记忆里闪着光。
苏玉瑶的帕子,陈墨染的香,淮南戏班的火——他们以为烧了我的屋子,就能吓退我?
不,他们烧的是我的过去。而我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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