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今年五十八,在这行摸爬滚打三十年了。从早年的缝纫机马达,到后来的抽水泵、电风扇,再到现在的各种电动工具,只要是转的、响的,基本都能修。邻居们都管我叫”老李头”,虽然我自己觉得还没那么老。
那年我四十七岁,夏天特别闷热。车间里的风扇呼呼转,却像在搅动热浪。下午三点多,我正在拆一台坏掉的电钻,门口站了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师傅在吗?”他问。
我头也没抬,手上的活没停:“什么事?”
“我想学手艺。”年轻人说,声音有点发抖。
这话我听得多了,每年都有几个年轻人想来学技术,大部分待不了一个月就走了。修理这行,枯燥又闷热,夏天车间里能热到四十度,冬天手指冻得像冰棍,还得摆弄些零件。赚钱也不多,哪比得上进厂或者去工地。
“不好学,又苦又累。”我随口应了一句,继续拧螺丝。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我抬头一看,那小伙子跪在门槛上。
“求师傅收我为徒,我叫陈杰,今年二十三,从小就对机械有兴趣。”他的声音提高了些,鼻尖冒出了汗珠。
这场面把我弄愣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行这种大礼?我急忙放下工具,走过去扶他:“起来起来,这是干嘛?”
他不肯起,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师傅,我真的想学。我家里条件不好,爸爸生病,我得学门手艺养家。我知道您在县里是最厉害的,我打听好久了。”
我有些不自在,看了看门外,还好没人注意。“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陈杰这才站起身,但手里攥着一个红包。“这是见面礼,不多,请师傅收下。”
红包很薄,透过薄纸能看出里面只有两张钱。我没接,问他:“你以前修过东西吗?”
“修过自行车,家里电器坏了也是我弄好的。”他说,眼睛亮起来,“我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在机械厂干过两年,但那边工资低,我想自己学门手艺。”
我把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推给他:“喝口水,歇会儿。”
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捧着杯子的双手有些粗糙,手指上有旧伤痕。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有机油的痕迹,这是经常摆弄机器的人才会有的特征。
我收回水杯,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生锈的电动机转子:“那你看看,这是什么毛病。”
他小心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一处卡住的地方说:“这里轴承咬死了,得换个新的。”
我嗯了一声,又拿出一块电路板:“这个呢?”
他皱眉看了看:“这是洗衣机的板子吧?这处电容鼓包了,肯定漏电。”
回答得挺对,我心里暗暗点头。
“行吧,你先来试试看,一个月200块补贴,包顿中午饭,技术学不学得会看你自己。”我说。
他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又要往下跪,被我一把拉住:“别整这套了,现在不兴这个。”
之后的日子,陈杰天不亮就来了,打扫车间,整理工具,然后等我来开门。我带着他修各种电器,从简单的风扇开始,到复杂的变频器。这小伙子挺机灵,学得快,好几次我刚示范一遍,他就能自己动手了。
有次修一台洗衣机,我讲解时不小心被铁片划破了手,他二话不说跑出去买了创可贴和消毒水,还小心翼翼地帮我处理伤口。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孩子心挺细的,手艺人最需要的就是这份细心。
但他有个毛病,太急功近利。一个零件没修好,他就急得直跺脚;看到贵重的电器就眼睛发光,问这个能卖多少钱,那个利润有多大。我告诉他:“修东西要慢,做人要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点头,可第二天又故态复萌。
两个月很快过去,陈杰已经能独立修理一些常见故障了。那天他来得特别早,进门就神神秘秘地说:“师傅,我想单干了。”
我手里的扳手停了一下:“这么快?”
“嗯,我已经学了不少,再说您这里活多钱少,我想去县城中心开个店,那边商机更多。”他说着,眼神有些闪躲。
我心里叹了口气,放下扳手:“那行,随你便。”
他没想到我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愣了一下,然后掏出个红包:“这是感谢师傅的…”
我挥手打断他:“拿着吧,出去创业需要钱。”
“师傅,等我赚了钱,一定回来看您!”他拍着胸脯说。
我笑笑不语,心想,这小子怕是拿我当跳板呢。很多年轻人都这样,熬不住这苦日子,学了点皮毛就想着自己出去闯。多少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开始窘迫,最后默默回了老家种地。
陈杰走后,车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有螺丝落地的声音和隔壁机械厂的轰鸣。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没想到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一辆闪亮的宝马停在了我的修理铺门口。车门打开,西装革履的陈杰走了下来。他变了个人似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块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表。
“师傅!”他大声喊道,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我放下手里的电钻,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这是?”
“我的车,前天刚提的,320i,三十多万呢!”他拍了拍车门,声音里满是炫耀。
我有些惊讶:“这么快就买车了?生意这么好?”
“那当然,”他从包里掏出一叠名片,递给我一张,“我在新城区开了间电器店,还接了几个大工程的线路安装,这两个月净赚十几万!”
名片上印着烫金的字:城市电器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陈杰。
我看了看这张名片,心里五味杂陈。两个月就能赚这么多?这年头,真是会来事的人赚钱快。
“坐会儿吧,喝杯茶。”我示意他进来,但他却看了看表:“不了师傅,我还有个饭局。今天就是特意来看看您,顺便…”
他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是双立人的刀具,给您用。”
我没接:“你知道我从不用这些高档玩意儿。”
“那这个总行吧。”他又拿出一瓶酒,“五粮液,好酒。”
我摇摇头:“你知道我不喝酒。”
他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得意的神色:“那我改天再来看您。对了,师傅,我店里现在缺人,您要不要过来帮忙?工资肯定比这里高。”
我笑了,看着这个昔日的徒弟:“我这把年纪了,折腾不动了,还是守着我这小店吧。”
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告别离开了。宝马启动的声音特别响亮,车尾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原以为陈杰会时常来看我,但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偶尔从其他客户口中听说,他的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据说还开了分店,在县城里挺有名气。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我的小修理铺依旧每天早开晚关,修着各种各样的电器。只是有时候,会想起那个跪在门口的年轻人,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那是个阴天,空气湿润得像要拧出水来。我刚修好一台老式投影仪,门口传来电动三轮车的声音。
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电钻。他略微发福,脸上有些倦容,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陈杰。
“师傅,”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我这电钻坏了,能修吗?”
我接过电钻,随手一拨开关,笑道:“没坏啊,挺好使的。”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您。”
我示意他坐,泡了壶茶。十年过去,我的小店几乎没变,只是多了些现代化的仪器,墙上的老照片也泛黄了。
陈杰坐下来,局促地看着周围:“师傅,您这里还是老样子,真好。”
“你倒是变化不小。”我说,“生意怎么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都黄了。前几年贷款扩张太快,后来市场不好,竞争激烈,去年彻底破产了。”
“那个宝马…”
“早就卖了,现在就骑这个。”他指了指门外的电动三轮车,自嘲地笑了笑。
我给他倒了杯茶,没说话。
“师傅,您当年说的对,修东西要慢,做人要稳。”他双手捧着茶杯,盯着里面的茶叶,“我太急功近利了,什么都想抢在前面,结果… 连本带利全赔光了。”
茶水的热气在他脸上形成一层薄雾。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但没有落泪。
“现在呢?”我问。
“回了趟老家,爸妈都老了。现在在县东边租了个小房子,打算重新开个修理店。”他说,“这些年虽然做老板,但手艺没丢。您教我的那些,我都记着呢。”
我点点头,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陈旧的小本子,递给他:“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故障案例和修理经验,你拿去看看,也许有用。”
他接过本子,手有些颤抖:“师傅,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不用谢,当年你来学艺那会儿,我就看出你是个有手艺天分的人。只是路走偏了。”我说,“手艺人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那颗安稳的心和踏实的态度。”
陈杰低着头,沉默了片刻,突然跪了下来:“师傅,我想再跟您学一段时间,这次,我想真正学会修理的精髓。”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再次下跪。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起来吧,”我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年轻人,怎么总爱整这些虚的。”
他站起来,眼睛红红的:“师傅,我是认真的。”
我笑了笑:“那就来吧,明天开始。不过这次不用那么早来,八点半就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到店门口时,发现他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和十年前一样,只是这次他穿的是件普通的工装,手里拿着个饭盒。
“师傅早,我带了早饭,一起吃吧。”他说,一脸期待。
我点点头,打开门,阳光从东边漫上来,照在我们的小修理铺上。
就这样,陈杰又回来了,像当年一样,跟着我修理各种电器。只是这次,他不再急躁,而是格外专注,像块干透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滴知识。有时候,我看到他弄坏的电器零件,刻意让他自己想办法修好,他也不急不躁,一点点琢磨,直到解决为止。
有一天,他修好了一台我都没把握的老式功放,我好奇地问他怎么想到的。
“其实,这些年虽然做生意,但我一直在研究各种电路。”他不好意思地说,“您给我打下了基础,我只是往上加了点东西。”
我看着他,笑了。我发现陈杰真的变了,不再是那个火急火燎的年轻人,而是沉稳了许多。失败给他上了一课,比我教的任何东西都深刻。
“你准备什么时候自己开店?”我问。
他摇摇头:“不急,师傅。我想等到真正准备好了再说。这次,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点头表示赞同。屋外,电动三轮车上的防雨布被风吹起一角,又落下,拍出啪的一声响。
三个月后,陈杰自己开了一家小修理店,就在县城的老城区,专门修理高档电器。他的手艺确实不错,很快就有了些回头客。有时候我没事,会去他店里坐坐,看他工作,聊聊天。
最近,他告诉我准备去培训学校进修,学习更先进的维修技术。他说:“师傅,这行要跟上时代,不然就会被淘汰。”
我听了,心里很欣慰。当年那个跪地求学的年轻人,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
前两天,有个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我,说是做一个关于”手艺传承”的专题。我问为什么选我,记者说是陈杰推荐的。
“陈师傅在圈内很有名气,他说他的成功全靠您的教导。”记者说。
我笑了笑,没多解释。成功?也许吧。不过对我们这些修理人来说,真正的成功不是赚了多少钱,开什么车,而是能够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的手艺,修好每一件坏掉的东西。
就像我常对陈杰说的那样:世间万物都会坏,但只要有人肯用心去修,总能找到恢复它们生机的方法。
人生不也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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