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三环,车流如织。鹏龙大厦,这座曾经以闪耀的三叉星徽为荣的地标,如今悄然换上了新的招牌——“HIMA”,鸿蒙智行。
曾经,这里是无数中产家庭梦想的“交车处”,如今,它成了科技新贵们体验问界M9的“打卡点”。
这一幕,不是孤例。从北京到杭州,从上海到绍兴,那些曾经代表着身份、财富与德式精工的奔驰4S店,正以一种令人错愕的速度,或关停,或“变节”投向国产新能源的怀抱。
如果说这些渠道终端的“叛逃”只是皮肉之伤,那么一份来自斯图加特的财报,则揭示了帝国肌体的深层溃烂。
7月30日,梅赛德斯-奔驰集团公布了第二季度财报。数据如同一记重锤,砸醒了所有对这个百年品牌仍抱有幻想的人:净利润9.57亿欧元,同比暴跌69%;营业收入331.5亿欧元,同比下跌9.8%。股价应声跳水,市值一度跌破500亿欧元。
官方将原因归结为“关税、销量下降、定价疲软以及合资企业的贡献减少”。这些解释,就像医生对着一个重症病人说“你发烧了”一样,精准,却毫无意义。它描述了症状,却刻意回避了病因。
真正的病因是什么?
当一家奔驰4S店的铁门被焊上,而隔壁的蔚来中心人声鼎沸;当奔驰的销售顾问为了区区几万的优惠磨破嘴皮,而另一边的理想L系列订单要排到下个月;当奔驰引以为傲的S级轿车,其后排的“尊贵感”被问界M9的零重力座椅和激光投影仪无情碾压时——答案,已然浮现。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业绩波动,这是一场关乎“豪华”定义权、技术路线和时代范式转移的全面战争。而在这场战争中,奔驰,这位汽车的发明者,正从一个无可争议的王者,沦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追赶者。
“利润绞肉机”:失守的中国堡垒
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奔驰最重要、也最惨烈的战场——中国。
财报中那句轻描淡写的“尤其在中国市场,中国消费者选择了更实惠的国产电动车型”,背后是血淋淋的溃败。
第二季度,奔驰在华销量同比暴跌19%,仅为14.04万辆。这个数字不仅远低于老对手宝马和奥迪,甚至已经无法与一些头部新势力品牌相提并论。放眼2024年全年,奔驰在华销量下滑超7%,全球最大单一市场的失守,直接拖垮了集团的整体业绩。
销量下滑的连锁反应,是经销商体系的崩盘。
4S店模式,曾是奔驰统治中国市场的毛细血管。它通过高昂的建店标准、严格的商务政策和近乎奢侈的装潢,构建起一个关于“豪华”的物理结界。消费者踏入其中,感受到的不仅是车,更是一种被仰视的身份认同。为此,他们心甘情愿地支付高昂的品牌溢价、维修费用和所谓的“金融服务费”。
然而,这套体系的运转,建立在一个核心前提之上:车辆不愁卖,且利润丰厚。
如今,这个前提已经不复存在。
一方面,电动化转型迟缓,产品力拉垮。奔驰的EQ系列,从诞生之初就被烙上了“油改电”的原罪。无论是续航达成率、智能化水平,还是三电系统的核心技术,都与同价位的中国新势力产品存在代差。消费者用真金白银投票,结果是EQC、EQE、EQS等车型在终端市场祭出“骨折价”也无人问津。上海一位经销商曾对媒体苦笑:“卖一台EQS,亏的钱比卖三台C级赚的都多。”
另一方面,燃油车的基本盘也正在被侵蚀。过去,30万-50万价格区间是奔驰C级、E级和GLC的“提款区”。但现在,理想L7/L8/L9、问界M7/M9、蔚来ES6/ET5等车型,用冰箱、彩电、大沙发和领先不止一代的智能座舱与辅助驾驶,对奔驰的潜在客户进行了一场“降维打击”。
一位刚刚放弃奔驰GLC,转投理想L8的90后父亲坦言:“奔驰的标确实有面子,但L8能让我的孩子在后排看动画片,让老婆在副驾‘女王座’上放松,这些是奔驰给不了的‘里子’。面子是给别人看的,里子才是自己家人享受的。”
当“里子”的诱惑大过“面子”的光环,奔驰的品牌溢价便开始松动。卖不动的车,堆积的库存,不断加码的终端优惠,最终形成了一个“利润绞肉机”,将经销商的盈利空间碾压成齑粉。
于是,我们看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退网、关停、转型。上海宝利德的退网引发车主维权风波,北京鹏龙瑞星等九家4S店在短短一周内被终止授权。这已经不是奔驰官方口中“主动优化经销商网络布局”的战略调整,而是一场由下至上的、被迫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叛逃”的经销商,转身就成了鸿蒙智行的座上宾。这不仅仅是渠道的更迭,更是一次话语权的交接。它清晰地表明,在经销商眼中,华为所代表的技术流,其未来的盈利能力和品牌势能,已经超越了奔驰所代表的传统豪华。
“傲慢的诅咒”:被时代抛弃的技术路线
如果说中国的溃败是果,那么奔驰在全球战略上的傲慢与迟钝,才是真正的因。
回溯过去几年,奔驰在电动化浪潮面前,表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矛盾姿态:既有“全面电动”的口号式激进,又有产品和战略上的保守与摇摆。
首先,是“油改电”的技术原罪。
当特斯拉用一体化压铸、CTC电池底盘一体化等技术重塑汽车制造逻辑时,奔驰推出的EQ系列,本质上仍是穿着电动外衣的燃油车。它们沿用了燃油车的底盘结构,导致空间利用率低下(比如EQE后排那个高得离谱的地台),三电系统布局不合理,能耗表现糟糕。
这背后,是典型的“大公司病”。庞大的燃油车产业链、沉没的生产线投资、以及工程师团队根深蒂固的内燃机思维,都成了转型的巨大阻力。奔驰不愿、也不敢像新势力一样从一张白纸开始,而是选择了一条看似稳妥、实则自欺欺人的“捷径”。
结果是,奔驰既没能取悦追求新潮科技的电动车用户,也因为糟糕的体验疏远了忠诚的燃油车粉丝。它试图左右逢源,最终却两头落空。
其次,是对“软件定义汽车”的认知错位。
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豪华”的定义早已被改写。它不再仅仅是Nappa真皮、柏林之声或是星空顶,而更多地体现在一块流畅的车机大屏、一个“懂你”的语音助手、一套能在关键时刻救命的智能驾驶系统。
换言之,算力取代了马力,代码取代了镀铬。
在这方面,奔驰的MBUX车机系统,虽然在传统车企中尚可,但与华为的鸿蒙座舱、蔚来的NOMI、小鹏的Xmart OS相比,其交互逻辑的复杂性、应用生态的贫乏、以及OTA升级的缓慢,都显得格格不入。
当中国车主已经习惯了在车里开视频会议、K歌、甚至连接无人机时,奔驰车主可能还在为一次简单的导航路线设置而与车机搏斗。这种体验上的巨大落差,是再精致的内饰也无法弥补的。
更致命的是在智能驾驶领域。当华为的ADS 2.0已经能够实现“全国都能开、有路就能开”的城区NCA,小鹏的XNGP正在向无图时代迈进时,奔驰的L2+级辅助驾驶,在功能和场景覆盖上,依然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这种技术上的落后,源于一种深刻的组织文化惯性。奔驰依然是一家以机械工程为核心的“硬件公司”,它习惯于用三到五年的周期去打磨一款发动机或变速箱,却无法适应互联网世界里“小步快跑、快速迭代”的软件开发模式。它设立了庞大的软件部门,却依然难以摆脱供应商驱动、层层审批的僵化流程。
最后,是品牌定位的摇摆与失焦。
为了追逐销量,奔驰不断下探产品线,A级、B级等入门车型的推出,稀释了品牌的“神圣感”。而在高端市场,迈巴赫的过度滥用,也让这个曾经与劳斯莱斯、宾利比肩的超豪华品牌,变得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在电动化时代,这种定位模糊的问题被进一步放大。奔驰试图用EQS、EQE去对标S级和E级,并定下同样高昂的价格。但当产品力无法支撑起品牌溢价时,这种“刻舟求剑”式的定价策略只会沦为笑柄。消费者会问:我为什么要花接近100万,去买一台续航、智能化、甚至空间都不如同价位蔚来ET7或极氪001的“电动S级”?
当品牌不再能为产品赋能,反而需要产品力透支来维系时,崩塌就只是时间问题。
百年帝国的黄昏:奔驰还有未来吗?
面对眼下的困局,奔驰并非毫无动作。
他们已经宣布将放弃“油改电”的EVA平台,转而全力开发MMA(梅赛德斯-奔驰模块化架构)等原生电动平台。他们也在努力构建自己的车载操作系统MB.OS,试图夺回软件的控制权。他们甚至在反思“全面电动”的激进目标,重新强调“插电混动”和“高端燃油车”的重要性,试图稳住基本盘。
这些举措,方向是对的,但问题在于——时间。
汽车产业的变革,其速度和烈度,可能远远超出了斯图加特决策者们的想象。当奔驰还在为第一代原生电动平台苦苦挣扎时,中国的竞争对手们已经开始迭代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技术。
技术窗口期正在关闭:800V高压平台、碳化硅技术、城市NOA、AI大模型上车……这些曾经的“黑科技”,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为行业标配。奔驰每慢一步,其追赶的成本和难度就呈指数级增加。
品牌心智已被重塑:在中国市场,“BBA”作为豪华汽车代名词的时代正在过去。“蔚小理华”等新势力,已经成功地在消费者心中建立起“智能、科技、新豪华”的品牌认知。这种心智的转换一旦形成,就极难逆转。
全球市场面临合围:不要以为奔驰的危机只在中国。在欧洲本土,特斯拉的Model Y已经成为多国销冠。在北美,Rivian、Lucid等新势力也在蚕食其高端市场。随着中国汽车品牌带着极具竞争力的产品大举出海,奔驰将在全球范围内面临来自东方的正面挑战。
对于奔驰而言,最危险的不是利润的暴跌,而是丧失了对“未来”的定义权。
一个多世纪以来,奔驰一直在告诉世界“什么是最好的汽车”。而现在,世界,尤其是中国,正在反过来教育奔驰“什么是用户想要的汽车”。
从这个角度看,奔驰4S店变身华为体验店,与其说是一个商业事件,不如说是一个时代的隐喻:旧世界的秩序正在解体,新世界的规则正在建立。在这场权力交替的洪流中,即便是像奔驰这样的百年帝国,其昔日的荣光与傲慢,也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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