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三叔的身影从一个愤怒的男人,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被滚滚车流彻底吞没。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半是挣脱枷锁的快感,一半是捅破天窗的恐惧。
手机在副驾上像个被激怒的蜂巢,震动着,嘶吼着,屏幕上闪烁的全是来自“家人”的死亡通牒。
我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崭新的SUV发出一声低吼,决绝地汇入奔向远方的高速公路。
我知道,从我把他扔在服务区的那一刻起,我扔掉的不仅仅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亲戚,更是过去三十年里那个逆来顺受、被“亲情”二字绑架的自己。
这场家庭战争,已经打响。
01
“小风,你这车可以啊!空间大,坐着也舒服,比你堂哥那辆破大众强多了!”
三叔一屁股陷进副驾驶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双手在崭新的中控台上这里摸摸,那里按按,嘴里啧啧称奇,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和理所当然。
我叫林风,今年三十岁,在城市里打拼了快十年,总算是在上个月,用尽我所有的积蓄,还背上了一笔不小的贷款,提了人生中第一辆车——一辆白色的国产SUV。
车子不算多名贵,落地二十多万,但对我而言,它是我多年奋斗的勋章,是我在这座冰冷城市里,一个可以移动的、属于我自己的小家。
提车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开回了老家,想让爸妈也高兴高兴。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辆承载着我骄傲和梦想的新车,却成了引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
消息像长了翅膀,我前脚刚进村,后脚全村都知道我“出息了,开着几十万的好车回来了”。
三叔林建军,是我爸的亲弟弟,第一个闻讯赶来。
他围着我的车转了三圈,眼里的精光几乎要溢出来。
他不是在欣赏,而是在估价,在盘算。
“小风啊,最近手头紧,你这车先借三叔开几天,去趟邻市谈个生意,给你婶儿也长长脸。”他拍着我的引擎盖,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三叔的“借”,在我的记忆里,等同于“拿”。
小到烟酒,大到现金,他从我爸、从我这里“借”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还过的。
他是个典型的老赖,仗着自己是长辈,心安理得地吸着亲侄子的血。
我刚想找个理由拒绝,我妈就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脸的喜气洋洋:“建军来了啊!小风刚回来,一家人正好聚聚。你三叔想用车,你就让他开去呗,都是自家人,别那么小气。”
我爸也在一旁附和:“是啊,你三叔难得开口,就让他用用。注意安全就行。”
看着父母殷切的目光,还有三叔那副“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得意嘴脸,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我的家庭里,“和睦”和“孝顺”是压倒一切的铁律,任何试图挑战长辈权威的行为,都会被扣上“不懂事”“白眼狼”的帽子。
过去三十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三叔,你什么时候用?”我无奈地问。
“就明天!我跟你婶儿早就计划好了,去南边的云顶山玩几天,正好你车来了,这叫什么?瞌睡来了送枕头啊!哈哈哈!”三叔开怀大笑,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谈生意,而是赤裸裸的旅游。
他不仅要用我的车,还要带着他老婆一起。
可话已至此,在父母的“亲情攻势”下,我再也无法拒绝。
第二天一大早,三叔和三婶就提着大包小包等在我家门口了,脸上洋溢着即将出游的兴奋。
三婶更是夸张地在亲戚群里发了好几张和新车的合影,配文是:“沾我大侄子的光,开新车去旅游咯!”
我把车钥匙递给三叔,反复叮嘱:“三叔,这是新车,你开慢点,注意安全。还有,别在车里抽烟。”
“知道了知道了,你比你妈还啰嗦!”三叔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把抢过钥匙,熟练地解锁上车,仿佛这车本就是他的。
我看着崭新的SUV绝尘而去,心里像被挖走了一块。
女朋友孟瑶给我打来电话,听我说了这事,气得在电话那头直骂我包子:“林风!你能不能硬气一点?那是你的车!你辛辛苦苦赚钱买的,不是给他林建军的!他凭什么?”
我苦笑着说:“我有什么办法?我爸妈都那么说了。”
“愚孝!你这是愚孝!你这样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孟瑶恨铁不成钢。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
三叔倒是每天在朋友圈更新他的旅游动态,蓝天白云,山珍海味,背景无一例外都是我那辆显眼的白色SUV。
车身上,甚至还被他贴上了“快乐自驾游”的俗气贴纸。
我的心在滴血。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加班,三叔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以为他是要还车了,心里一喜,赶紧接通。
“喂,三叔?”
“小风啊,在忙吗?”电话那头传来三叔懒洋洋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高速公路上的风噪声。
“在公司,怎么了?是要回来了吗?”
“回来还早呢,云顶山这边风景好得很,我们打算再多玩两天。”三叔轻描淡写地说,“对了,车子快没油了,我在服务区加油呢,你给我转800块油钱过来。”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油费?”
“对啊,油费啊!不然呢?”三叔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你这车排量不小,挺费油的啊。快点转,我这边加油站还排着队呢。”
一股压抑了三十年的怒火,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开我的车,烧我的油,现在还要我给他报销油费?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个予取予求的提款机吗?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三叔,你开我的车去旅游,路费、住宿费我一分没问你要,现在连油费都要我出?”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三叔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我不是你三叔吗?我开你车不是给你面子吗?让你出点油费怎么了?这么点钱你都计较,你那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没有点孝心?”
“孝心不是这么用的!这是我的车,我自己买的!”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你的车怎么了?你的车我就不能开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我们这些长辈,有你的今天吗?现在出息了,翅膀硬了,连三叔都不认了是吧?我告诉你林风,今天这800块钱你必须给我转!不然我就把车扔这儿,你自己想办法来拖回去!”三叔开始耍无赖,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听着电话那头无耻的咆哮,我的大脑反而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冷静。
我突然笑了,是气笑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换来的却是他的得寸进尺和变本加厉。
孟瑶说得对,我不能再当一个任人拿捏的包子了。
“好啊,”我平静地说,“三叔,你现在在哪个服务区?”
三叔以为我服软了,得意地报了个名字:“G72高速,金竹服务区。快点转钱,别磨叽!”
“知道了。”我挂断电话,没有打开支付软件,而是直接打开了打车软件,叫了一辆快车,目的地输入了“金竹服务区”。
接着,我又给公司领导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假。
一个小时后,我出现在了金竹服务区。
远远地,我就看到我的那辆白色SUV停在加油站的出口处,三叔正靠在车门上,叼着烟,一脸不爽地打着电话,估计又是在向我爸妈告我的状。
三婶则在旁边的便利店门口吃着冰淇淋。
我深吸一口气,径直走了过去。
“三叔。”我开口道。
三叔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哟,想通了?亲自来送钱了?算你小子还懂点事。钱呢?转了没有?”
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备用钥匙,按下了解锁键。
车灯闪了两下。
三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你干什么?”
“拿回我的车。”我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冷冷地看着他,“三叔,请你和三婶把你们的东西从我的车上拿下去。”
“林风!你疯了!”三叔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敢!你反了天了你!我告诉你,今天你不给钱,这车你别想开走!”
“是吗?”我坐进驾驶室,直接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让三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摇下车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再说一遍,把你的东西拿下去。不然我就直接开走了,里面的东西丢了,我可不负责。”
三婶也闻声跑了过来,看到这阵仗,尖叫道:“林风,你这个白眼狼!你要干什么!我们还在旅游呢!你把我们扔在这里,我们怎么回去?”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的心已经冷硬如铁,“当初你们是怎么从我手里把车开走的,现在就怎么想办法自己回去。”
说着,我不再给他们任何机会,直接挂上D档,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林风!你个畜生!你给我停下!”三叔的怒吼声和三婶的尖叫声被瞬间甩在了身后。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三叔气急败坏地追着我的车跑了起来。
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着。
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吓唬他,跑几步我就会停下来。
但他错了。
我没有丝毫减速,反而开得更快了。
服务区的道路不长,很快就到了汇入高速的匝道。
我打了转向灯,毫不犹豫地驶入了主路。
后视镜里,三叔的身影越来越小,他还在坚持不懈地追着,像一个荒诞的黑色笑话。
他追着我的车,跑出了服务区,跑上了紧急停车带。
直到我将车速提到一百公里每小时,他那个奔跑的黑点,才终于从我的后视镜里彻底消失。
我把他扔在了距离市区上百公里的高速服务区,就像扔掉了一件穿了三十年、早已不堪重负的旧衣服。
02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但我却无心欣赏。
我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
刚才和三叔对峙的画面还在脑海里反复播放,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感逐渐褪去后,一股后知后觉的恐慌和迷茫涌了上来。
我真的把他扔在那了?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高速服务区?
这个念头让我心脏一紧。
理智告诉我,我做得没错,这是反抗压迫的正义之举。
但三十年来根植于骨子里的“家庭观念”和“长幼尊卑”,却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死死地捆绑着我的神经,让我感到一丝愧疚和不安。
就在这时,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像一个被设定了最高警报的炸弹,开始了它疯狂的嘶鸣。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三叔。
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接听键,开启了免提。
“林风!你个狗娘养的畜生!你他妈有种别跑!你给我回来!!”电话一接通,三叔那气急败 bại、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就炸了出来,音量大到整个车厢都在回响。
我甚至能听到他因为剧烈奔跑和愤怒而急促的喘息声。
“我告诉你,你今天敢把老子扔在这里,我跟你没完!我回到家,我打断你的狗腿!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子白疼你了!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他的咒骂污秽不堪,充满了怨毒和威胁。
我沉默地听着,没有说一个字。
在过去,只要他这么一吼,我多半就会心慌意乱,开始自我怀疑,然后缴械投降。
但今天,听着他无能狂怒的咆哮,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厌恶。
“喂?你他妈死了吗?说话!”见我没反应,三叔骂得更凶了。
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三叔,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把你扔在荒郊野外,至少服务区有吃有喝,还有长途大巴可以坐。至于油钱,我不会给的。车,我也拿回来了。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吧。”
“你……”三叔似乎被我冷静的态度噎住了,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等他再开口,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但只清静了不到五秒钟。
第二个电话,是我妈打来的。
看到屏幕上“妈妈”两个字,我的心瞬间揪紧了。
这通电话,比三叔的一百句咒骂都让我感到压力。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小风啊!你三叔给你打电话了没?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能把你三叔一个人扔在高速上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焦虑和责备。
“妈,你先别急,听我说……”
“我怎么能不急!你三叔都打电话给我了,说你抢了他的车,把他和你三婶两个人扔在服务区,身无分文!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他们怎么办啊?他可是你亲三叔啊!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我妈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身无分文?”我冷笑一声,“妈,他出门旅游会不带钱吗?他只是不想自己花钱加油而已。他开我的新车出去玩,还要我给他掏油费,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那……那不就几百块钱油费吗?给了就给了呗!他好歹是你长辈,你就当孝敬他了不行吗?为了这点小钱,你把亲叔叔扔在半路上,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啊?人家会怎么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林家养出了一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脸面?又是脸面!”我积压已久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从小到大,你们为了所谓的脸面,让我忍了多少事?他拿我的压岁钱去打牌,你们说‘算了,他是长辈’;他借我的电脑去用,搞坏了不赔,你们说‘算了,他不是故意的’;他找我借了五万块钱说周转,至今没还,你们说‘算了,都是一家人’!
现在他开我的新车,还要我倒贴油费,我也要‘算了’吗?
妈,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生气的!
我凭什么要一直忍受他!”
我的一番抢白让我妈愣住了,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了更响亮的哭声:“你……你这是在怪我跟你爸了?我们让你忍让,是为了这个家好啊!家和万事兴,你懂不懂?你三叔那个人是混账,我们都知道,可他毕竟是你爸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啊!你现在把他得罪死了,以后亲戚还怎么走动?你让你爸的脸往哪儿放?”
“我不想再为了他的脸面,委屈我自己了。”我的声音坚定而疲惫,“妈,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处理。”
“你怎么处理?你赶紧掉头回去!去把你三叔三婶接回来!好好给他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我妈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
“你……你这个不孝子!”我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最后恨恨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感到一阵锥心的无力感。
我知道我妈不是坏人,她只是被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束缚了一辈子,认为晚辈对长辈的无条件顺从是天经地义的。
在她的世界里,家庭的“和睦”表象,远比个体的感受和尊严更重要。
紧接着,我爸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的风格和我妈截然不同,没有哭闹,只有冰冷而威严的质问。
“林风,你立刻给我掉头回去!”他命令道。
“爸。”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想听你任何解释。你三叔是你长辈,就算他有一千个不对,你作为晚辈,也不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对待他。这是大逆不道!我命令你,马上回去,把他接回来,然后当着我的面,给他斟茶认错!”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如果我不呢?”我反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我爸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颤抖的怒气:“如果你不回去,从今天起,你就没有我这个爸,林家也没有你这个子孙!你自己看着办!”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我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双手抱着头,趴在方向盘上。
车窗外是呼啸而过的车流,车内却是一片死寂。
三叔的咒骂,母亲的哭泣,父亲的断绝关系宣言,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做错了吗?
为了维护自己的底线和尊严,我难道就要众叛亲离,成为一个被家族唾弃的孤儿吗?
就在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时,孟瑶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的来电,像是一道光,照进了我被黑暗笼罩的内心。
我接通电话,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林风?你怎么了?你哭了?”孟瑶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我哽咽着,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把和三叔的决裂,和父母的争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孟瑶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才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林风,你听着。你没有做错,一点都没有。你只是做了你早就该做的事情。”
“可是,我爸说要跟我断绝关系……”
“那是气话!你以为你爸不知道你三叔是什么德行吗?他比谁都清楚!他只是被‘长兄如父’‘兄弟情深’这些陈旧的观念绑架了,拉不下脸来而已。
你这次就是要硬气到底,让他们所有人都看清楚,你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了!”
孟瑶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注入我几乎要崩溃的内心。
她继续说道:“你现在在哪里?别趴在方向盘上,危险。找个安全的地方停好车,平复一下心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我怀疑。你记住,你的背后有我。就算全世界都指责你,我也会站在你这边。因为我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这一次,我们不忍了。”
“我们不忍了。”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却是感动的泪水。
是啊,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
错的不是我,是那个无休止索取的吸血鬼,是那个和稀泥、只看重面子的家庭环境。
我擦干眼泪,重新发动汽车,对电话那头的孟瑶说:“瑶瑶,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挂断电话,我调转车头,没有回老家,而是直接开向了我在城市的家。
我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我,但我已经不再害怕。
因为我清楚,这场仗,我必须打,而且必须赢。
03
我没有回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老家,而是直接开车返回了我在市区的公寓。
推开门的瞬间,孟瑶就冲了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来驱散我身上的寒意。
那一刻,我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所有的委屈、愤怒和疲惫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肩头。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回来就好。”孟瑶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先去洗个澡,放松一下,我给你煮了面。”
热水从头顶淋下,冲刷着我疲惫的身体,也让我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洗完澡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已经摆在了餐桌上。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终于回到了安全的港湾。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孟瑶坐在我对面,一边帮我擦拭嘴角的汤汁,一边轻声问道。
我放下筷子,长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爸说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妈估计现在还在家里哭。我猜,用不了多久,我们家的亲戚群就要炸锅了。”
我的话音刚落,手机就应景地疯狂震动起来。
果然,是那个名为“林氏家族一家亲”的微信群。
平时这个群里除了逢年过节发几个红包和祝福,基本就是一潭死水,但此刻,它却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度,疯狂地弹出新消息。
我点开群聊,数百条未读消息瞬间涌了出来。
最先发言的,是三婶。
她发了一段长达60秒的语音,点开来,是她那尖利刺耳的哭嚎声:“天理何在啊!大家快来评评理啊!我跟建军好心好意开他侄子的车出去玩,结果就因为没给几百块油钱,那小畜生就把我们俩扔在高速服务区,自己开车跑了啊!我们俩现在被困在这里,回也回不去,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紧接着,她又发了几张照片。
一张是金竹服务区的路牌,一张是三叔颓然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背影,显得无比凄凉和无助。
三婶的表演,瞬间点燃了整个群。
大姑:“什么?小风干的?不可能吧!这孩子平时挺老实的啊!”
三叔林建军适时地出现了,他没有发语音,而是打了一长串文字,显然是精心编辑过的:“姐,你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出息了,翅ão硬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我就是跟他要800块油钱,他就跟我翻脸,说车是他自己买的,我没资格开。还说我以前借他的钱都没还,当着他三婶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最后直接抢了车钥匙,把我们扔下就跑了。我这把老骨头,追着车跑了快两公里,差点没把命给丢在高速上!我这是养了个侄子吗?我这是养了个仇人啊!”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嫌贫爱富的侄子羞辱、差点丧命的悲情长辈形象,绝口不提是他强行要借车去旅游,也绝口不提他理直气壮索要油费的无赖嘴脸。
三叔的这番话,颠倒黑白,极具煽动性。
群里的风向立刻变了。
二姑:“太过分了!林风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再怎么说,建军也是他亲叔叔啊!”
堂哥:“我爸都气得犯高血压了!林风他必须给我们家一个说法!爸,你别急,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表姐:“小风这次真的做得不对,长辈就算有错,晚辈也不能这么顶撞啊,太伤感情了。”
各种指责和批判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他们根本不关心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只是习惯性地站在了“长辈”和“弱者”的那一边。
在他们眼中,我是小辈,是“混得好”的一方,所以我天生就该谦卑、退让、大度。
我的任何反抗,都是大逆不道。
我看着手机屏幕,气得浑身发抖。
孟瑶拿过我的手机,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聊天记录,秀眉紧蹙:“这简直就是一场网络批斗大会!他们这是要逼死你啊!”
这时,我爸在群里发话了,只有简短而威严的一句话:“@林风,给你半个小时,在群里给你三叔道歉。否则,后果自负。”
我爷爷,那个在家族里一言九鼎的老人,也罕见地冒了泡:“小风,做错了事就要认。给你三叔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别让外人看我们林家的笑话。”
连爷爷都发话了。
这在林家,相当于最高指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屈服。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困住,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是所谓的“亲情”和“孝道”,它们越收越紧,让我无法呼吸。
“林风,你想怎么做?”孟瑶握住我冰冷的手,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一股前所未有的逆反心理涌了上来。
道歉?
凭什么?
错的明明不是我!
如果我今天道歉了,那我这三十年的委屈,今天所做的所有反抗,不都成了一个笑话吗?
我将再次变回那个任人宰割的包子,而且会比以前更惨,因为他们知道,无论他们怎么过分,我最终都会屈服。
不,我绝不!
我从孟瑶手里拿回手机,深吸一口气,开始在群里打字。
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没有艾特任何人,而是直接发了一段话:
“各位长辈,各位兄弟姐妹。关于今天的事情,我想说几点。第一,车是我全款加贷款买的,三叔是‘借’去旅游,不是我请他去旅游。
第四,我把他留在服务区,是因为他出言不逊,态度恶劣,并且企图用长辈的身份压我。
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并让他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最基本的后果——自己想办法回家。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没错,我不会道歉。”
我的信息像一颗重磅炸弹,投进了原本已经沸腾的群聊。
短暂的沉默后,群里彻底炸了。
三叔:“你看看!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还有没有王法了!”
二姑:“林风!你怎么跟你爷爷说话的!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堂哥:“林风,你牛逼!你等着!”
辱骂声,指责声,威胁声,不绝于耳。
他们仿佛一群被激怒的鬣狗,疯狂地撕咬着我这个“异类”。
我爸再次艾特我,语气已经冷到了极点:“好,很好。林风,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今天起,我林建国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完,他直接退出了群聊。
紧接着,我妈也退群了。
然后是大姑、二姑、堂哥、表姐……不到五分钟,那个“林氏家族一家亲”的群聊里,成员从三十多人,锐减到了只剩下我和几个关系疏远的远房亲戚。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预想过最坏的结果,但当“被逐出家门”这四个字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林风……”孟瑶心疼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真的,我没事。”
我关掉手机,不想再看那些伤人的信息。
我拿起桌上早已凉透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中的火焰。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场战争,我只能赢,不能输。
04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孟瑶已经在我身旁睡着了,呼吸均匀。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帧地回放,三叔的无赖嘴脸,母亲的哭泣,父亲的怒吼,以及亲戚们在微信群里的口诛笔伐,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紧紧包裹。
我真的错了吗?
为了800块钱,为了所谓的尊严,和全家人闹翻,值得吗?
一个声音在心底反复质问我。
就在我被这种自我怀疑折磨得快要发疯时,另一段尘封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那是我上高三那年,离高考只有不到两个月。
为了让我能安心复习,爸妈特意在县城的中学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妈妈过来陪读。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紧张,也是最关键的时期。
一天晚自习回家,我发现妈妈眼睛红肿,神情憔悴。
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说眼睛进了沙子。
但我知道,她在撒谎。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妈妈才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三叔林建军又来借钱了。
那时候,三叔迷上了赌博,输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债主天天上门催债,他走投无路,就找到了我爸。
我爸自己也没什么钱,但架不住亲弟弟的苦苦哀求,心一软,就把家里仅存的两万块钱积蓄给了他。
那两万块钱,是爸妈省吃俭用,准备给我上大学用的学费。
妈妈不同意,和我爸大吵了一架。
她说:“那是孩子上大学的救命钱!你怎么能给他!建军那是个无底洞,你把钱给他,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爸却固执地说:“那是我亲弟弟!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高利贷的人打死吗?钱没了可以再挣,弟弟没了就真的没了!小风的学费,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凑齐的!”
最终,爸爸还是把钱给了三叔。
三叔拿到钱的时候,痛哭流涕,指天发誓,说等他翻本了,一定双倍奉还,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赌了。
可结果呢?
他拿着那两万块钱,不是去还债,而是又一头扎进了赌场,妄想着能一夜翻本。
不到三天,两万块钱输得一干二净。
债主没走,他又灰溜溜地跑了,躲到外地去了。
我爸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而我上大学的学费,成了家里最大的难题。
那段时间,我看到爸爸的背脊更弯了,他白天在工地上班,晚上还去给人做零工,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妈妈也找了份在餐馆洗碗的工作,双手常年泡在冰冷的水里,得了严重的关节炎。
为了凑齐我的学费,他们几乎是拼了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的三叔林建军,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电话都没有。
直到几年后,风声过去了,他才再次出现,对我家当年的困境,对我爸妈的付出,他没有一句感谢,没有一丝愧疚,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后来我工作了,领了第一笔工资,给爸妈各买了一件新衣服。
三叔看到了,酸溜溜地说:“小风出息了,都知道孝敬爸妈了。三叔也不求你买衣服,你那台笔记本电脑看着不错,借我用用,我儿子马上上大学了,正好用得上。”
我那台电脑是我花了一个月工资买的,自己都宝贝得不行。
但我爸妈在一旁说:“你三叔开口了,就借给他吧。你堂弟学习要紧。”
我只好把电脑给了他。
结果,不到半年,堂弟就把电脑弄得全是病毒,最后连机都开不了了。
我去要,三叔还一脸不高兴:“不就一台破电脑吗?至于这么小气?再说了,是你堂弟弄坏的,又不是我。大不了我让他给你道个歉。”
最后,电脑没要回来,道歉也没有。
我只能自己花钱修,修电脑的钱都快赶上买台新的了。
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十几年里,数不胜数。
他会毫不客气地从我爸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他会在我家吃饭时,把我妈特意留给我的鸡腿夹到他儿子碗里;他会在我过年带回家的好酒好茶被他顺走后,还振振有词地说“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
他就像一只寄生在我家身上的巨大水蛭,贪婪地吸食着我们的血液,还觉得理所当然。
而我的父母,则因为那层可笑的“兄弟情”,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牺牲我,来满足他的私欲。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忍,只要我退让,就能换来家庭的和睦。
但事实证明,我的忍让,只换来了他的变本加厉,和整个家庭的畸形。
他们所有人都习惯了我的付出,习惯了我的“懂事”,以至于当我第一次说“不”的时候,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想到这里,我心中最后那一丝愧疚和动摇,也烟消云散了。
我错了吗?
不,我没有错。
我错在觉醒得太晚了。
我错在忍了太久了。
我不是为了800块钱,我是为了我被“借”走的两万块学费,为了我那台报废的笔记本电脑,为了我爸妈多操劳的那些日日夜夜,为了我过去三十年里受的所有委屈!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
这是一个被压榨了半辈子的人,发出的第一声怒吼。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光。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已经名存实亡的“林氏家族一家亲”群聊。
里面还有几个没有退群的远房亲戚在窃窃私语。
我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直接在群里发了一张截图——一张银行转账记录的截图。
转账金额:五万元。
收款人:林建军。
转账时间:三年前。
备注:周转。
然后,我配上了一段文字:“三叔,三年前你做生意周转,从我这里拿了五万块钱,说好三个月就还。现在三年过去了,这笔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正好做个见证。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算清楚。”
发完这条信息,我关掉了手机,扔到一边。
我不知道这条信息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我也不在乎了。
他们不是喜欢站在道德高地上审判我吗?
他们不是喜欢讲亲情,讲道理吗?
好,那我们就把所有的账本都翻出来,把所有的道理都摊在阳光下,好好算一算,看看到底是谁,欠了谁。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05
我发出的那张五万元转账截图和那段追债的文字,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原本就波涛汹涌的亲戚群里,引爆了更剧烈的海啸。
虽然我很快就关掉了手机,试图用睡眠来逃避即将到来的风暴,但精神上的亢奋和紧张却让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醒来。
孟瑶已经做好了早餐,她担忧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机递了过来:“林风,你还是看看吧。你妈……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没敢接。”
我的心一沉,接过了手机。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提醒,有我妈的,我爸的,还有各种不熟悉的号码,显然是其他亲戚。
微信的图标上,挂着一个鲜红的“99+”。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点开了微信。
“林氏家族一家亲”群里,信息已经刷了屏。
我的那条“追债宣言”下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最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几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远房表叔。
一位表叔说:“建军,小风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拿了他五万块钱没还?”
另一个亲戚也附和:“五万块可不是小数目啊。小风一个孩子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
风向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转变。
之前那些一边倒指责我的人,此刻都选择了沉默。
显然,800块的油费和5万块的欠款,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小事”,我可以“大度”;后者则是实实在在的“大事”,触及到了他们对“公平”的基本认知。
就在这时,三叔林建军终于跳了出来,他发了一段气急败坏的语音:“放屁!血口喷人!林风你个小王八蛋,你为了赖掉800块油钱,什么谎话都敢编是吧?我什么时候借你五万块钱了?你有证据吗?那张截图谁知道是不是你P的!”
他竟然直接否认了!
我被他的无耻气笑了。
我立刻找到了三年前的聊天记录。
那时候他姿态放得很低,一口一个“好侄子”,说自己有个项目就差五万块启动资金,三个月保证连本带利还给我。
聊天记录的最后,是他发来的银行卡号。
我把这些聊天记录一张一张地截图,没有任何剪辑,原封不动地发到了群里。
然后冷冷地打字:“三叔,需要我把银行的转账凭证也调出来,再给你看看吗?或者,我们直接去法院,让法官来判断一下,这些证据是不是我P的?”
聊天记录截图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三叔的脸上。
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连他最坚定的盟友——我的那些姑姑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良久,我爸的头像亮了。
他没有在群里说话,而是给我发来了私聊。
“林风,你三叔那五万块钱的事,我知道。你别在群里闹了,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你先把群里的信息撤回,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他的语气软化了,从命令变成了商量。
我看着“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这几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过去那么多次,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结果呢?
每一次“好好谈”,都变成了对我的批斗会,都以我的妥协和退让告终。
我回复道:“爸,没什么好谈的了。要么他还钱,要么我起诉。至于那个群,我不会撤回任何信息。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口中的‘好弟弟’‘好叔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发完这条信息,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我不想再听他那些“顾全大局”的陈词滥调。
紧接着,我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疲惫而沙哑,不再是歇斯底里的哭喊,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小风,算妈求你了,行吗?你别再跟你三叔对着干了。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妈,这个家早就出了问题,不是吗?”我平静地说。
“不是这样的,小风……”我妈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你不能这么对你三叔,真的不能……你……你难道忘了吗?你小时候,是你三叔救了你的命啊!”
“什么?”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妈,你说什么?三叔救了我的命?”
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件事。
我的童年里,三叔的形象一直都是游手好闲、爱占小便宜的,怎么会和“救命恩人”这种伟光正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你忘了?你六岁那年,在河边玩,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那时候是冬天,河水又冷又急,所有人都吓傻了。是你三叔,他想都没想,第一个跳下冰冷的河水,把你给捞了上来的!为了救你,他自己都差点被冲走,上来之后就得了重感冒,发高烧住了半个月的院。这件事,你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在回忆一件惊心动魄的往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掉进河里?
三叔救我?
我努力地在记忆的深处搜寻,隐隐约约,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个模糊的片段。
冰冷的河水,周围人惊恐的尖叫,一个男人跳下水……但画面非常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完全记不清细节,也记不清那个跳下水的人到底是不是三叔。
“所以,小风,”我妈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你三叔这个人虽然有很多毛病,但他对你,是有救命之恩的啊!我们这些年让着他,忍着他,一来因为他是你爸的亲弟弟,二来,也是因为心里记着这份恩情啊!你怎么能为了区区几万块钱,就这么对他呢?你这是忘恩负义啊!”
忘恩负义……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我妈说的是真的,如果真的是三叔在冰冷的河水里救了我一命,那我今天所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扔在高速服务区,在家族群里追着他还钱,逼得他颜面扫地……
那我,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恩将仇报的小人了吗?
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和道德上的负罪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理直气壮,所有坚硬的铠甲,在“救命之恩”这四个字面前,仿佛都变得不堪一击,摇摇欲坠。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似乎要崩塌了。
06
挂掉母亲的电话后,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混乱和自我否定之中。
孟瑶看我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忙走过来扶住我。
“林风,怎么了?你妈又说什么了?”她焦急地问。
我嘴唇翕动,艰难地把母亲那番“救命之恩”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的声音干涩而飘忽,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救命之恩?”孟瑶听完,好看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团。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怀疑。
“你确定有这回事?你自己有印象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我记不清了。好像有掉进河里的印象,但具体是谁救的我,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妈说我当时吓坏了,后来又发了高烧,所以记忆模糊了。”
“这就奇怪了。”孟瑶的眼神里透出一种理性的审视,“林风,你先别慌。你想想,如果真有这么大的恩情,为什么过去三十年,你爸妈从来没有在你面前郑重其事地提起过?为什么非要等到你和他彻底撕破脸皮,才把这个‘杀手锏’给搬出来?”
孟瑶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啊,为什么?
如果三叔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应该是整个家族人尽皆知的“功绩”,是我从小就应该被反复教育要铭记的恩情。
爸妈应该会经常对我说:“小风,你要对你三叔好一点,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但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他们让我忍让的理由,永远是“他是长辈”“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这不合常理。
“你的意思是……我妈在骗我?”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孟瑶。
“不一定是完全的谎言,”孟瑶沉吟道,“但很可能,是经过了美化和夸大的版本。你想想,他们现在被你逼到了绝境,道理讲不过你,欠债的事实也摆在眼前,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用道德来绑架你。而‘救命之恩’,无疑是最高级别的道德枷锁。”
看着我依然迷茫和痛苦的眼神,孟瑶握住我的手,坚定地说:“林风,我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这件事必须搞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对你很重要。你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
“给我爸?”
“对,”孟瑶点头,“你妈现在情绪激动,满脑子都是‘家丑不可外扬’和‘维护亲情’。
而你爸,虽然固执,但他是个男人,相对来说更要面子,也更讲究一个‘理’字。
你单独问他,不要带任何情绪,就事论事,只问真相。
告诉他,你需要知道三十年前的真相,这关系到你以后怎么做人。”
在孟瑶的鼓励下,我找到了一个被我拉黑前我爸打来的陌生号码,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父亲疲惫而压抑的声音。
“喂?”
“爸,是我,林风。”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爸,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一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我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妈说,我六岁那年掉进河里,是三叔跳下去救了我。是真的吗?”
父亲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我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我感觉,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良久,他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沧桑。
“唉……你妈都跟你说了啊。”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苍老了十岁,“事情……不完全是那样。”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手机。
“那天下午,是你三叔带着你和你堂哥去河边砸冰窟窿玩。”父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是在揭开一个尘封已久的伤疤,“那个地方,大人早就嘱咐过,冰面不结实,不让小孩去。可你三叔偏不听,还怂恿你们比赛,看谁砸的冰块大。结果,你脚下的冰面突然裂了,整个人掉了下去。”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原来,我是被他带到危险的地方,因为他的怂恿才出的事!
“那你掉下去之后呢?”我急切地追问。
“你掉下去之后,所有人都吓傻了。你三叔也慌了神,站在岸边大喊大叫,不知道怎么办。当时河边还有几个村里的大人,其中一个是你四爷爷。是你四爷爷一边脱棉袄一边喊人,准备下水救你。你三叔被他一吼,可能是怕担责任,也可能是脑子一热,就跟着跳了下去。但他根本不会水,下去就手忙脚乱的,差点连自己都陷进去。最后,是你四爷爷,他熟悉水性,潜到水下,把你托了上来。你三叔只是在旁边搭了把手,把你往岸上拉了一下。”
真相……竟然是这样!
不是三叔英勇无畏地救我,而是他先把我带入了险境,在别人准备施救时,他才慌乱地跟着跳下去,并且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真正救我的人,是四爷爷!
“那……为什么妈说他为了救我住了半个月的院?”我感到一阵阵发冷。
“他上来之后,确实是冻得不轻,加上害怕,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但根本没住院,就是在村里的卫生所挂了两天吊瓶就好了。后来你奶奶心疼小儿子,也觉得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毕竟是他带着你出的事。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他为了救你,不顾自己性命,结果大病一场。时间长了,你妈她们也就信了。你四爷爷人老实,从来不争这些,也就没去辩解过。”
父亲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小风,你三叔……他对不起你。但……但他毕竟是你叔叔。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吧,别再提了。”
挂断电话,我久久无法平静。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所谓的“救命之恩”,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被精心编织和美化了三十年的谎言!
一个为了掩盖自身过失,为了维护长辈颜面,为了制造一个虚假恩情的谎言!
他们用这个谎言,心安理得地对我进行道德绑架,让我背负着沉重的“原罪”,让我为三叔的种种劣迹买单。
我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恶心和寒冷。
这比三叔的贪婪和无赖,更让我感到绝望。
这是一种来自至亲的,以“爱”和“亲情”为名的,彻头彻尾的欺骗!
孟瑶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她轻轻地抱住我,柔声说:“现在,你都知道了。别难过,至少你认清了真相。”
我摇了摇头,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冰冷的火焰。
“我不是难过,”我抬起头,看着孟-瑶,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愤怒。”
我不再迷茫,不再自我怀疑。
那条捆绑在我身上三十年的道德枷锁,已经被彻底斩断。
他们不是喜欢讲“恩情”吗?
好,那我就把真正的恩情,和这肮脏的谎言,一起摆到所有人的面前!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四爷爷的电话。
四爷爷是我爷爷的远房堂弟,为人正直,在村里德高望重,但因为不爱掺和事,所以平时很少在家族里发言。
电话接通了,我恭敬地问候:“四爷爷,您好,我是林风。”
“哦,是小风啊。”四爷爷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怎么想起给我这个老头子打电话了?”
“四爷爷,有件事,我想当面跟您说。也想……当面跟您道个谢。”
07
和四爷爷约好了时间后,我的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我没有立刻杀回老家,去当众揭穿那个谎言。
我知道,仅凭我的一面之词,即使有父亲的私下证实,也很难让那些装睡的人信服。
他们会说我为了报复,不惜污蔑长辈,甚至会反咬一口,说我联合父亲来欺骗大家。
我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武器,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辩驳的铁证。
孟瑶看着我冷静地在网上搜索着什么,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一个最合适的舞台,来上演这出大戏的最后一幕。”我指着电脑屏幕,上面是一个本地颇有名气的民生调解类电视节目的报名页面。
“他们不是喜欢看戏吗?不是喜欢把家事摆在台面上,用道德来审判我吗?那我就给他们一个更大的舞台,一个有摄像机、有调解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舞台。”
孟-瑶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眼睛一亮:“你是想……把事情闹大?”
“不,我不是闹大,我是要‘公正’。”
我敲下回车键,提交了报名表。
“当家庭内部已经失去了公正,我就只能向外界寻求公正。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在亲情和利益面前,人性的真实面目。”
节目组的效率很高,我的故事极具戏剧性和话题性,他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我。
在电话里,我详细地陈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从借车,到索要油费,再到五万欠款和那段被扭曲的“救命之恩”。
我特别强调,我愿意和我的三叔——林建军先生,在电视上当面对质。
节目组的编导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他敏锐地嗅到了“爆款”的味道。
他向我保证,一定会尽力促成这次调解。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配合节目组的工作,一边做着另一手准备。
我开车回了一趟邻县,找到了四爷爷。
四爷爷已经年近八十,但身体还很硬朗。
看到我提着礼物上门,他显得很高兴,但眉宇间也有一丝担忧。
显然,家里的风波,他也听说了。
我没有绕圈子,直接说明了来意。
“四爷爷,我今天来,是想为三十年前的事情,正式跟您说一声‘谢谢’。
谢谢您当年救了我的命。”
说着,我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四爷爷愣住了,连忙扶起我:“哎,你这孩子,说的这是哪里话。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四爷爷,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我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这些年,我们家所有人都告诉我,救我的人是三叔。他们用这份‘恩情’,让我忍受了他无数的无理要求。
直到前几天,我才从我爸那里知道了真相。
原来,您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听到这里,四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唉,建军那孩子……他本性不坏,就是从小被你奶奶惯坏了,手脚懒,心眼活,总想着占点小便宜。当年那事,他也是一时糊涂。事情过去了,就算了。”
“四爷爷,我可以算了,但不能忘了。更不能把恩情记在错误的人身上。”我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红包,塞到四爷爷手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点钱报答不了您的救命之恩,但请您务必收下。否则,我这辈子心里都过意不去。”
四爷爷推辞了半天,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收下了。
我趁机提出了我真正的请求:“四爷爷,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过几天,我可能需要您……帮我做个证。”
我把我要上电视节目的事情告诉了四爷爷。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眉头紧锁。
“小风,非要闹到这一步吗?家丑不可外扬啊。”他还是老一辈人的思想。
“四爷爷,不是我要闹,是他们逼我的。如果我不把事情彻底说清楚,我就会被他们钉在‘忘恩负义’的耻辱柱上一辈子。
我不但要还您的恩情,我还要讨回我的公道。”
我的语气无比坚定。
看着我决绝的眼神,四爷爷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信得过我这个老头子,到时候,需要我说什么,你提前告诉我。我这辈子,没说过假话。”
有了四爷爷的承诺,我心中大定。
与此同时,节目组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他们联系上了我三叔。
一开始,三叔听说要上电视,是断然拒绝的。
他做贼心虚,自然不敢把事情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去说。
但是,节目组的编导是个“人精”。
他换了一种方式,对我三叔说:“林先生,现在您侄子林风在网络上散播了一些对您不利的言论,说您欠钱不还,还说您冒领功劳。我们节目是给您一个澄清自己的机会啊!您要是不来,不就等于默认了他说的是真的吗?到时候节目一播出,全国人民可都以为您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了。您在亲戚朋友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三叔的死穴——面子。
对他这种人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他可以无耻,可以贪婪,但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没面子”。
在节目组的“循循善诱”下,三叔最终答应了参加节目录制。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反击我的绝佳机会。
他可以在电视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扮演一个被侄子欺凌、污蔑的悲情长辈,博取所有人的同情。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准备在节目上把我批得体无完肤。
他还不知道,他即将走进的,是我为他精心准备的审判庭。
我爸妈那边,也接到了节目组的通知。
他们彻底慌了,疯狂地给我打电话,求我取消录制。
“小风,你非要把爸妈的脸都丢尽才甘心吗?”我爸在电话里怒吼。
“爸,如果你们觉得我说的是家丑,那制造这个家丑的人,不是我。”我平静地回应。
“你三叔已经答应了,到时候他会在节目上给你道歉!钱的事,我们也想办法帮你凑!你撤销吧,行不行?”我妈哭着求我。
“道歉?不必了。我不需要他虚情假意的道歉。我只要真相和公道。”
我挂断了电话,将所有的亲情攻势都隔绝在外。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只能向前,义无反顾。
录制那天,我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是我准备用来谈重要客户时穿的。
孟瑶陪着我,她握着我的手,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别怕,说出真相就好。”
我走进演播室,刺眼的灯光照在脸上。
我看到了坐在对面的三叔,他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夹克,头发梳得油亮,脸上还挤出了一副委屈又憨厚的表情。
他的旁边,坐着哭哭啼啼的三婶,以及一脸怒容的堂哥。
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也来了,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调解员,一位著名的主持人,坐在我们中间。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露出了职业的微笑。
“观众朋友们,欢迎收看本期的《金牌调解》。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现场的,是一个家庭内部产生了巨大矛盾的林家人。一边,是侄子林风,他声称自己被亲叔叔长期压榨,最终忍无可忍,将叔叔一家扔在了高速服务区。而另一边,是叔叔林建军,他控诉自己的侄子六亲不认,忘恩负义。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双方的说法。”
好戏,开场了。
08
节目一开始,主持人便将话筒递给了三叔林建军,让他先陈述自己的“委屈”。
三叔立刻开启了他的影帝模式。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哽咽,充满了悲怆。
“主持人,各位观众,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啊。”他对着镜头,一脸的痛心疾首,“我这个侄子,林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没儿子,就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他出息了,买了新车,我这个当叔叔的,比谁都高兴。他说要带我们老两口出去见见世面,我心里那个暖啊。可我万万没想到……”
他开始颠倒黑白,把我主动借车说成是他孝心大发,把索要油费说成是“开个玩笑,想试试他”,结果我“小题大做,当场翻脸”。
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无辜的受害者。
三婶在一旁更是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附和:“是啊,我们家老林就是个直肠子,喜欢开玩笑,哪知道孩子当真了呢!就为了800块钱,他就能把我们两个老人扔在高速上,自己开车跑了。我这心脏病都快被他气犯了。”
堂哥林浩也义愤填膺地补充:“我爸妈被扔在服务区,身无分文,手机都快没电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林风,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爸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救命恩人”这四个字一出口,现场观众席立刻响起一片哗然。
主持人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爆点,立刻追问:“救命恩人?林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叔脸上立刻露出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悲壮表情,他摆了摆手,故作大度地说:“唉,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当年他掉进冰窟窿里,是我把他捞上来的。我从没想过要他报答什么,只要他能好好做人就行。可没想到……唉!”
他这番表演,堪称完美。
一个不求回报、默默付出的悲情英雄形象,瞬间立住了。
观众席上,不少人都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开始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甚至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这侄子也太不是东西了。”“白眼狼啊这是。”
我父母和爷爷奶奶坐在台下,脸色煞白。
他们看到舆论完全倒向了三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主持人把话筒转向我,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林风,对于你叔叔一家的说法,尤其是这个‘救命之恩’,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或鄙夷、或审视、或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先对着镜头,平静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看向主持人,缓缓开口。
“主持人,各位观众,刚才我三叔、三婶和我堂哥所说的话,可以说是……一部精彩的舞台剧。演技精湛,台词感人,只可惜,剧本是假的。”
我的开场白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首先,关于借车。不是我主动邀请,而是三叔以‘谈生意’为名,强行索要。
我有聊天记录为证。”
我拿出手机,将截图展示给镜头。
“其次,关于油费。他不是开玩笑,而是理直气壮地威胁我,如果不给钱,就把车扔在服务区。这一点,我也有通话录音。”我按下了播放键,三叔那段粗鄙不堪的威胁和咒骂,清晰地回响在整个演播室。
“你……你竟然录音!”三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现场的议论声风向开始转变。
录音是最直接的证据,三叔之前塑造的“憨厚长辈”形象,瞬间崩塌了一半。
我没有理会他的暴怒,继续说道:“再次,关于那五万块钱。三叔说我污蔑他,说截图是P的。那么,请看大屏幕。”
我示意导播,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我从银行打印出来的、盖着银行公章的转账流水单,以及我和三叔当年那段完整的聊天记录。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林建军先生,三年前的今天,你用这个账号,接收了我五万元的转账。你敢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说你不认识这个账号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三叔彻底慌了,他语无伦次地狡辩:“我……我那是……那是他孝敬我的!对!是他孝敬我这个长辈的!不是借!”
“孝敬?”我冷笑一声,“好一个孝敬。有让侄子背着贷款,给你‘孝敬’五万块钱的道理吗?
我有我当年的工资流水和贷款合同,需要展示一下吗?”
三叔彻底说不出话了,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神躲闪,满头大汗。
现在,轮到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幕了。
我转向主持人,声音沉重而清晰:“主持人,各位观众。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关于那段所谓的‘救命之恩’。
我承认,我六岁那年确实掉进过河里。
但是,救我的人,不是他。”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让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我?那是谁!”三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林风,你为了赖账,连救命恩人都不认了!你还有没有人性!”
“对啊!当时村里好多人都看见了!就是我爸把你捞上来的!”堂哥也跟着吼道。
“是吗?”我平静地看着他们,“那你们敢不敢,和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当面对质?”
说着,我向观众席的后方招了招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穿着朴素中山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缓缓走上了舞台。
是四爷爷。
看到四爷爷出现的那一刻,三叔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眼中的惊恐,是任何演技都掩盖不了的。
我爸妈和爷爷奶奶也全都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走上台的四爷爷。
四爷爷走到舞台中央,主持人恭敬地递上话筒。
“四爷爷,您好。”我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向惊慌失措的三叔,也转向全场观众,大声说道:“这位,是我的四爷爷,林建业。三十年前,在冰冷的河水里,将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真正的救命恩人!”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三叔和四爷爷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面如死灰,一个平静如水。
真相,已不言而喻。
09
当四爷爷走上舞台的那一刻,这场闹剧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三叔林建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四爷爷,语气格外尊敬:“老人家,您能跟我们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四爷爷接过话筒,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三叔,又看了一眼台下神情复杂的我父母,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慈爱和肯定。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缓慢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将三十年前那个冬日的午后,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出来。
他的叙述,和我父亲私下告诉我的版本几乎一模一样。
从三叔如何带着我们去危险的河边玩耍,到我如何掉进冰窟窿,再到三叔在岸边的慌乱无措,以及他自己如何准备下水救人,最后三叔只是跟着跳下去“搭了把手”。
“……所以,说起来,小风这孩子能活下来,是老天保佑,也是他命大。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算不得什么救命恩人。”四爷爷最后总结道,语气谦逊而诚恳。
但他越是谦逊,就越是反衬出三叔一家之前的表演是多么的可笑和无耻。
“至于建军,”四爷爷看着三叔,叹了口气,“他当时确实也吓坏了,也下了水,冻得不轻。后来家里人传来传去,可能就变了味儿。他……他也不是故意的。”
四爷爷到了最后,还是试图为三叔留一丝情面。
但我知道,这已经足够了。
真相大白于天下。
整个演播室里,鸦雀无声。
观众们脸上的表情,从之前的鄙夷,变成了震惊,再到恍然大悟,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射向了林建军一家。
“我的天,这家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冒领救命之恩?还拿这个来要挟侄子?”
“欠钱不还,颠倒黑白,简直是人渣!”
观众席的议论声再也压抑不住,充满了愤怒和不齿。
三婶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四爷爷,又瞪着我,仿佛我们是刨了她家祖坟的仇人。
堂哥林浩则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主持人拿着话筒,走到了三叔面前,语气严厉:“林建军先生,对于林建业老先生的说法,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三叔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他知道自己已经身败名裂,索性破罐子破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咆哮:“都是你!林风!你这个小畜生!你为了钱,为了出风头,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我跟你拼了!”
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朝我猛冲过来。
现场一片混乱,工作人员和保安立刻冲上来,死死地把他按住。
他还在疯狂地挣扎,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三婶也跟着撒泼打滚,演播室里一时间鸡飞狗跳,场面难看至极。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我站起身,对着镜头,也对着台下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说出了我最后的话。
“我今天之所以要把事情闹到这一步,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出风头。我只是想讨一个公道,想让所有人知道,亲情,不是用来绑架和压榨的工具。长辈,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免死金牌。”
“三叔,你欠我的五万块钱,我会通过法律途径追讨。至于我们之间的亲情,从你冒领恩情,欺骗我三十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还有,爸,妈,爷爷,奶奶,”我看向观众席上呆若木鸡的家人们,“我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但从今以后,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我不会再为了所谓的‘和睦’和‘面子’,去委屈我自己,去容忍那些不公。
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儿子,这个孙子,就请尊重我的选择。
如果不能,那我们……就好聚好散。”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眼,转身,在孟瑶的陪伴下,在四爷爷赞许的目光中,在全场观众复杂的注视下,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演播室。
身后的喧嚣和咒骂,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走出电视台大门的那一刻,外面阳光正好,我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压在心头三十年的那座大山,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自由了。
节目的播出,在我的家乡和网络上,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三叔林建军一家,彻底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听说他出门买菜,都会被人当面嘲讽“哟,这不是电视上那个冒领恩情的大英雄吗?”他那份在镇上工厂看大门的工作也丢了,因为厂长觉得他“人品有问题”。
三婶受不了这种指指点点的日子,和三叔大吵了一架,回了娘家。
堂哥林浩也觉得脸上无光,辞掉了工作,跑去了外地。
一个原本就靠着吸血和伪装维持的家庭,在真相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我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三叔归还五万元欠款。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法院判我胜诉。
但三叔名下没有任何财产,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赖。
我没有去申请强制执行,那五万块钱,我早就没指望能要回来。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而我已经得到了。
10
节目播出后的一个月,我的生活回归了久违的平静。
我换了手机号码,除了孟瑶和公司,没有人知道我的新联系方式。
我像一个潜水员,从汹涌混乱的家庭深海中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
我没有再回过老家。
听说,家里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爷爷因为受不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大病了一场。
父亲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吃不喝,整日唉声叹气。
母亲每天以泪洗面,不停地给孟瑶打电话,试图通过她联系上我,但都被孟瑶用“林风需要时间冷静”为由挡了回去。
我知道他们不好受,我的心里也并非全无波澜。
毕竟,那是生我养我的父母。
但我也清楚,如果我现在心软回去,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有些毒瘤,必须刮骨才能疗愈,过程必然是痛苦的。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正在和孟瑶一起逛超市,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本想挂断,但孟瑶看了一眼,说:“接吧,是你爸的号码。他换号了。”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是父亲无比苍老和疲惫的声音。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咆哮和命令,只是低声说:“小风,你在哪?我想……见你一面。”
我沉默了。
“就我一个人。”父亲仿佛猜到了我的顾虑,急忙补充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市里的一家茶馆,我见到了父亲。
短短一个月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
两鬓的白发更多了,背脊也更弯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作为父亲的笨拙的关切。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了很久。
最后,还是父亲先开了口。
“小风,对不起。”
这简短的五个字,让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说“对不起”。
“爸不该……不该逼你,不该为了你三叔……委屈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六万块钱。五万,是你三叔欠你的。另外一万,是爸和你妈,替他还你的利息,也算是……给你的补偿。”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没有去接。
“爸,”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要钱。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我知道。”父亲点了点头,眼眶红了,“我知道你委屈。这些年,是我和你妈糊涂,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总觉得兄弟情分大过天。我们一次次让你忍,让你让,却没想过你的感受。你三叔……是我们把他惯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说到底,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做好榜样。”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
“那天在电视上,看着四叔公走上台,看着你三叔那副嘴脸,我才……才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彻底醒了。我这个当爹的,太失败了。我不但没保护好你,还伙同外人一起欺负你。”
听着父亲的这番话,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等这番话,等了太久太久。
“爸……”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父亲摆了摆手,“你三叔现在……已经废了。老婆跑了,儿子走了,亲戚朋友都躲着他。前两天他来找我,想再借点钱,被我打出去了。我告诉他,林家没有他这个不肖子孙,我林建国也没有他这个弟弟。从今往后,他是死是活,都跟我们家没关系了。”
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决绝,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冷酷。
我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和那个吸血鬼弟弟,划清了界限。
“至于你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思想转不过弯,你别跟他们计较。你妈那边,她就是心软,你多给她点时间。”父亲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小风,家……不能就这么散了。有空……带瑶瑶一起,回家吃顿饭吧。你妈……她很想你。”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个月,我和孟瑶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我带着她,第一次回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家里很干净,母亲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她看到我,眼泪又下来了,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拉着孟瑶的手,嘘寒问暖,比对亲女儿还亲。
爷爷奶奶虽然还是有些不自然,但也没有再提三叔的事。
饭桌上,父亲举起酒杯,郑重地对我说:“小风,以后这个家,你来当。爸老了,糊涂了,以后都听你的。”
我知道,这个家,终于走上了正轨。
那个以血缘为名,行绑架之实的旧时代,过去了。
一个新的、懂得尊重和边界的家庭秩序,正在缓缓建立。
三叔的下场,后来我零星听说了些。
他众叛亲离后,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整日醉醺醺地在镇上晃荡,成了一个人见人嫌的酒鬼。
有一次喝醉了,摔断了腿,也没人管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我对他,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片漠然。
他的人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开着那辆白色的SUV,载着孟瑶,行驶在去海边的高速公路上。
车载音响里放着我们都喜欢的歌,阳光透过天窗洒进来,温暖而惬意。
“在想什么呢?”孟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
我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在想,幸好当初,我把他扔在了服务区。”
那不仅仅是把一个无赖扔下车,更是把过去那个懦弱、妥协的自己,扔在了过去。
有时候,人生的新篇章,就是从一次看似大逆不道的“叛逆”开始的。
后视镜里,是广阔的蓝天和延伸向远方的路。
我知道,前方,还有更美好的人生,在等待着我们。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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