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怎么最近都没见你把那台‘老家伙’开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混杂着气动扳手特有的“咻咻”声,是高恒。
我靠在崭新、却弥漫着一股塑料和香精混合气味的休息室沙发上,听着陌生的音乐,随口应道:“最近忙,没怎么动车。”
“忙?你少来。”高恒在那头笑了,“上个礼拜天我还看到老李发朋友圈,你们不是去跑山了么?车出问题了?别自己瞎折腾啊,开过来我给你看看。”
我沉默了片刻,听着他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没,车好着呢。”我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换了家店保养。”
电话那头,气动扳手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01
认识高恒,得追溯到十多年前那个还流行着论坛和社群的年代。我们因为共同的爱好——一台已经停产的德系性能小车——在本地一个车友会里结识。那时候,他还是个在四儿子店里当学徒的小年轻,而我,刚工作不久,正把所有积蓄和热情都倾注在那台二手“老家伙”身上。
我们的友谊,是在机油和汽油的混合气味里发酵的。我记得无数个周末,我们都泡在他租来的那个小小的车库里。空气中永远飘着金属打磨的铁屑味,扳手和套筒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如同某种独特的交响乐。高恒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专注地趴在我的车底。
“你这个球头衬套老化得太厉害了,跑高速发飘就是它的问题。”他一边说,一边用撬棍费力地调整着角度,手臂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贲张。
我则在一旁打着手电,递工具,或者跑到街角的小卖部,买两瓶冰镇的玻璃瓶汽水。拧开瓶盖,“啵”的一声,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就像我们当时用不完的青春和精力。
我们坐在马扎上,背靠着冰冷的卷帘门,看着夕阳把整个小巷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车库里那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家伙”,在余晖中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等待着重生。
后来,高恒的技术越来越好,名气也渐渐在本地车友圈里传开。他用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他父亲——高叔——的支持,盘下了城西一个位置不算太好但面积尚可的铺面,开起了自己的修车行,取名“恒通”。
开业那天,我开着那台被我们联手“复活”了无数次的“老家伙”,第一个冲过彩带。车友会的朋友们也纷纷开着自己的座驾前来捧场,几十台车把门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高恒那天穿着崭新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略带羞涩的笑容。高叔则穿着一件中山装,站在门口,挨个给来宾递烟,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满足。
从那天起,恒通汽修就成了我的专属“车房”。无论是换机油、做保养这种小事,还是更换刹车、调试避震这种大工程,我都会把车开到他那里。
我不看报价单,也不问工时费。高恒也从来不跟我客气,他知道我的要求,也懂我的车。他会用最合适而非最贵的配件,用最扎实的工艺去对待我的“老伙伴”。
有时候我把车放下,人就走了,连单子都不签。过两天他一个电话打来:“弄好了,过来拿吧。”我去取车,问他多少钱,他总是摆摆手:“不急,先记账上。”
于是,他的账本上,就多了厚厚一沓属于我的账页。那不是欠款,而是一种无需多言的信任。
02
高叔,高恒的父亲,是个典型的传统手艺人。他年轻时也是个修理工,据说在国营修理厂干了一辈子,手上功夫很硬,特别是对那些老式的化油器发动机,简直是手到病除。恒通汽修开业初期,老爷子是店里的技术支柱,精神领袖。
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劳动布衣服,双手布满了老茧和洗不掉的油渍,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他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捧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喝着酽酽的浓茶。
但只要有车进来,他的耳朵就会立刻竖起来,像一头警觉的老狮子,通过发动机怠速的声音,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
起初,他对我的态度是颇为欣赏的。他觉得我这个年轻人,不像现在很多浮夸的小伙子,懂得爱惜车,也尊重手艺人。每次我过去,他都会从他的躺椅上微微直起身,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但渐渐地,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变化。那天,我照例去做常规保养。高恒正在忙另一台事故车,便让店里的小工帮我操作。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自己提前买好的机油和滤芯,这是我们车友圈里很多人的习惯,自己海淘或者从信得过的渠道购买更高规格的油品,然后到店里付工时费更换。
小工正准备接过去,高叔慢悠悠地从角落里走了过来。他背着手,在我那几瓶包装精美的机油前停下,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的标签,然后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车间里和谐的氛围。
“自己带油啊?”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精明,会算计。”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旁边的学徒小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高叔,这油品级高,外面店里不一定有。”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不想让气氛变得奇怪。
“哦,品级高。”他点点头,嘴角却撇了撇,那是一种我读不懂的表情,混合着不屑和一丝了然,“反正,总归是想省两个钱嘛。我们开店的,料钱上赚不到,就只能赚点辛苦钱了。”
他一边说,一边踱步走开,留下我和小王面面相觑。空气里,机油的醇香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苦涩。我能感觉到,小王给我换机油时,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哪里没做好,会印证了老爷子那句“不靠谱”的评语。
那次之后,虽然高恒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但每次去店里,我都能感受到背后有一双审视的眼睛。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一遍,似乎在评估我今天又会“算计”掉他们多少利润。
03
我的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工作性质决定了我的圈子不大,但很精。尤其是因为车的爱好,我成了本地一个颇有名气的汽车俱乐部的核心成员。
这个俱乐部和那些只知道飙车的“炸街党”不同,我们更注重车辆的维护、修复和驾驶技术的交流。成员大多是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有医生、律师、企业主,大家对生活品质都有一定的要求。
恒通汽修,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向朋友们推荐的首选。
“我跟你们说,别去那些装修得跟宫殿一样的四儿子店了,坑你没商量。城西高恒那儿,手艺绝对信得过。”在一个小型的聚会上,我对着几个正为车辆保养问题发愁的朋友说。
“高恒?恒通是吧?听说过,你那台宝贝‘老家伙’就是他一直在弄?”一个开着同款车系的律师朋友老张问道。
“没错。”我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他懂我们的车,知道这些老车的脾气。最关键的是,他人实在,不玩虚的。你们就说是我介绍的,他肯定会用心给你们弄。”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俱乐部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光顾恒通。他们开着各式各样的德系、日系性能车,甚至还有几台罕见的老爷车,把恒通门前那块不算大的空地,变成了一个小型的车展。
高恒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他扩招了两个小工,添置了新的举升机和一台更先进的四轮定位仪。每次我去,他都乐呵呵地迎上来,捶我一拳:“你可真是我的活财神!最近来的好几个大客户,都是你介绍的。”
我只是笑笑:“关键还是你手艺过硬,不然我也不敢瞎推荐,砸自己招牌。”
高叔看在眼里,起初也是高兴的。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是他最愿意看到的景象。他会饶有兴致地围着那些保养得锃光瓦亮的性能车转几圈,偶尔还跟车主聊上几句,指点一下江山。
然而,这种和谐并没有持续太久。问题出在,我的这些朋友们,也都是懂车之人。他们和我一样,习惯于自带一些特定的改装件或者高性能的保养品。比如,有人会从国外订购一套顶级的刹车盘和刹车皮,拿到店里请高恒安装;有人会选择某个小众但性能卓越的机油品牌,自己带过去更换。
这在高叔眼中,成了新的“罪证”。
那天,我正好在店里等高恒帮我检查底盘异响,律师老张开着他那台保养得崭新的保时捷也过来了。他从后备箱里抱出一个印着国外品牌的纸箱,里面是一套全新的排气中尾段。
“高恒,新玩具到了,今天有空给我装上不?”老张兴冲冲地说。
高恒笑着接过箱子:“没问题,张哥。你先去休息室喝杯茶,我把这台车弄完就给你安排。”
高叔又一次从他的“王座”——那把吱吱作响的躺椅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那套排气管前,用脚尖踢了踢冰冷的不锈钢管身,发出“铛铛”的声响。
“又一个自己带件儿来的。”他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大到整个车间都能听见,“都跟一个人学的。把我们这儿当什么了?公共操作间?只出点力气,钱都被卖零件的赚走了。”
老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是个体面人,听得出这话里的刺。他看了一眼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悦。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打圆场:“高叔,张哥这套排气国内没得卖,托朋友从德国带回来的。咱们店里也进不到货嘛。”
“哼。”高叔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却像两把冰锥,“没得卖?我看,是嫌店里卖得贵吧。都是一个路数。”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躺椅,重重地坐下,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车间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04
那次排气管事件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和恒通汽修的关系里。虽然老张后来在我的劝说下,还是让高恒装了那套排气,但他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热情地跟其他人推荐恒通了。
我能理解他。没有人愿意花钱还要看人脸色,尤其是在一个本该是享受服务的地方。
而我,夹在中间,处境变得愈发微妙。
我的“老家伙”年纪大了,身上的毛病也多了起来。那段时间,变速箱出了点问题,低速换挡时有明显的顿挫和冲击感。这是个大工程,需要把整个变速箱抬下来,分解,检查,更换损坏的阀体和离合器片。
我把车开到恒通,高恒检查后,表情凝重。
“这得大修了。”他说,“里面的阀体总成和几个关键的摩擦片估计都得换。”
“行,你看着弄吧。”我对他的技术百分之百信任。
“不过,”他有点为难地挠了挠头,“原厂的阀体总成太贵了,一个就要万把块。我倒是认识一个专门做变速箱再制造的朋友,他们翻新的阀体,质量靠得住,价格能便宜一半多。你看……”
“用翻新的。”我毫不犹豫。对于一个玩老车的玩家来说,用质量可靠的再制造件来替代昂贵的新件,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这不仅是成本的考量,有时甚至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很多老车的全新配件早已停产。
高恒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好,那我联系他发货。”
几天后,阀体到货了。是一个没有华丽包装的简易纸箱,里面用泡沫包裹着那个沉甸甸的金属疙瘩。我正好在店里,高恒正准备拆箱检查。
高叔又出现了,像一个永远在巡逻的幽灵。
他走到箱子旁,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我。这次,他连伪装的自言自语都省了。
“我就知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穿透力,“又是你自己找的便宜货吧?这东西能用吗?修坏了可别赖我们手艺不行。”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高叔,这是高恒找的货。”我强压着情绪,一字一句地说。
高恒也急了,赶紧解释:“爸!这是我一个专做这个的朋友那儿拿的,质量有保证,我们一直合作的!”
“你的朋友?”高叔冷笑一声,眼神转向高恒,充满了失望,“你也被他带坏了!开店做生意,不想着怎么从正道上赚钱,整天搞这些歪门邪道!用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万一出了事,砸的是我们‘恒通’的招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空旷的车间里。两个正在干活的小工都停下了手,偷偷朝我们这边张望。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高恒的脸涨得通红。
“我说错了吗?”高叔指着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问问他,从开店到现在,他哪次来不是想方设法地省钱?不是自己带油,就是自己带件,现在连这种核心部件都要用翻新的!他要是开不起这车,就别开!打肿脸充胖子,到我们这里来占便宜!”
“占便宜”三个字,像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举升机上漏下的油滴,滴答,滴答,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高叔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高恒那一脸的无措和愧疚,突然觉得很疲惫。
那种感觉,就像你精心呵护了很久的一盆花,每天浇水,施肥,盼着它开花。结果有一天,主人家的长辈走过来,指着花说,它长在这里,挡了财路。
05
那次变速箱大修之后,我去恒通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我开始尝试自己动手解决一些小问题。我在网上买了全套的工具,在小区的地下车库里,铺上一块硬纸板,钻到车底去更换机油。拧不开机油滤芯时,我满手油污,手背被滚烫的排气管蹭掉一块皮,火辣辣地疼。那一刻,我无比怀念高恒那间虽然杂乱但工具齐全的车间,怀念他总能用巧劲儿轻松搞定一切的熟练。
可是一想到高叔那张脸,那句“占便宜”,我就觉得车库里冰冷的水泥地,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
偶尔,一些必须用到举升机或者特殊工具的活儿,我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恒通。
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车钥匙一扔,就跑到休息室跟高恒天南地北地聊天。我只是把车开到工位,言简意赅地告诉他需要做什么,然后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高恒察觉到了这种疏远。他好几次想跟我说点什么,但看到他父亲在不远处投来的监视般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能用加倍的细致和用心来修理我的车,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些什么。
而高叔,他的念叨变本加厉了。
有一次,我的车空调不制冷了。高恒检查后发现是压缩机离合器不吸合。这是一个小问题,更换一个离合器线圈就能解决,成本不过几十块钱。但常规的修理厂,为了省事和多赚钱,通常会建议直接更换整个压缩机总成,价格动辄上千。
高恒当然是选择为我更换线圈。他趴在狭小的发动机舱里,满头大汗地拆卸着。
高叔又背着手踱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对着旁边正在换轮胎的小工说:“看看,看看,这就是‘高手’。为了省那千把块钱,宁愿花半天时间去拆这么个小东西。有这功夫,换两个压缩机都换完了。赚的钱,还不够中午的盒饭钱。”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和高恒听得一清二楚。
高恒手上的扳手滑了一下,磕在了旁边的零件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干活。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汗湿的后背,听着他父亲那句句诛心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我的每一次光顾,都成了引发他们父子矛盾的导火索。高恒对我的好,在他父亲眼里,成了“胳膊肘往外拐”;我追求性价比的合理消费行为,被扭曲成了“占便宜”和“算计”。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我开始觉得,维系我们之间这段友谊的成本,是不是太高了?高到,需要高恒用他的家庭和睦来作为代价。
空气中弥漫着氟利昂和机油混合的奇怪味道,风扇在徒劳地转动着,吹来的风却是热的。我突然觉得有些窒息。
06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一件小事。
那天下午,我路过恒通,想起车子的雨刮片有些老化,刮不干净了。这是个随手就能换掉的小东西,我便拐了进去。
不巧,高恒正好外出送配件了,店里只有高叔和两个小工在。
看到我的车开进来,高叔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高叔,麻烦帮我换对雨刮。”我下了车,客气地说。
他没动,只是朝旁边一个正在洗车的小工扬了扬下巴:“小李,给他换一下。”
小李擦了擦手,跑过来问:“老板,换什么样的?”
“就换普通的那种就行。”我说。
小李转身要去仓库拿货,高叔却突然开口了:“等等。”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车前,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敲了敲我的前挡风玻璃。
“你这车,用普通的可不行。”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是好车,得用那种进口的无骨雨刮,刮得干净,还没声音。”
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没错,但一对所谓的“进口”无骨雨刮,在店里卖的价格,至少是普通雨刮的三四倍。而我自己从网上买,一对质量上乘的品牌货,也不过几十块钱。
“高叔,不用那么好的,普通的就行,能用就行。”我坚持道。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又嫌贵了?”他盯着我,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讽,“几十块钱的东西,也舍不得?我说你这人,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开着几十万的车,天天琢磨着怎么从这些小地方省钱,有意思吗?”
当时店里还有另外两个客户在等候,听到这边的动静,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感觉脸颊在发烫。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一句:“高恒就是被你这种‘朋友’给带坏的,放着好好的钱不赚,净整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我们开门做生意,不是开慈善堂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翻腾的火气,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我没有与他争辩,因为我知道,和一个活在自己逻辑闭环里的人争辩,是毫无意义的。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我转过身,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工小李说:“雨刮我不换了。麻烦你,帮我把高恒记的那个账本拿来,我把我名下的账,今天都结清。”
小李愣住了,求助似的看向高叔。
高叔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大概以为我最多也就是争辩几句,或者悻悻地离开。
他哼了一声,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结清?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欠了多少。”
小李很快从里屋捧出了那个厚厚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的硬壳账本。他翻到属于我的那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日期、项目和高恒龙飞凤舞的签名。
从最早的换机油,到后来的修变速箱,一笔一笔,清晰在录。我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对着账本,一笔一笔地加。高叔就站在我旁边,抱着手臂,冷眼看着。
那两个客户也伸长了脖子,整个车间安静得只剩下我手指点击屏幕的“哒哒”声。最终,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我没有还价,甚至主动将零头抹去,凑了个整数,扫了墙上的付款码,一次性付清。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我收起手机,看着高恒的父亲,平静地说:“高叔,账,结清了。这些年,多谢照顾。”说完,我转身走向我的车,没有一丝停留。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高叔脸上的表情,从看好戏的讥讽,变成了愕然,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里。
07
车子驶出恒通汽修所在的那个小巷,拐上主路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了我。有解脱,也有失落。
解脱的是,我再也不用去面对高叔那双审视和挑剔的眼睛,再也不用在每次消费前都进行一番内心的挣扎,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存在会成为高恒和他父亲之间的矛盾。失落的是,我失去了一个曾经无比信任、如同“娘家”一样的地方。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就像那些我和高恒一起修车的日日夜夜。空气中不再是熟悉的机油味,而是城市傍晚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气息。我打开音响,震耳的音乐也无法填补心里的那片空洞。
我成了一个“流浪”的车主。
第二天,我需要给车子做一次彻底的清洗和打蜡。我打开手机地图,搜索附近的汽车美容店。排名靠前的几家,无一不是装修豪华,灯光明亮,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小伙子热情地迎上来。
“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洗个车,打个蜡。”
“好的先生。我们这边有精洗、高级精洗和巅峰养护三种套餐,价格分别是两百九十八,五百九十八和一千二百九十八。推荐您体验一下我们的巅峰养护,采用的是纯进口的棕榈蜡,纯手工打蜡,能让您的车漆亮丽如新,持续时间长达三个月……”
我听着他如同背书般的介绍,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高恒一边用高压水枪冲着我的车,一边跟我抱怨昨天看的球赛哪个前锋又浪费了绝佳机会的场景。在他那里,洗车就是洗车,打蜡就是打蜡,用什么蜡,收多少钱,清清楚楚,从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套餐。
我选了最便宜的套餐。一个小时后,车子确实光亮如新,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是一种人情味,一种被当作“朋友”而非“客户”的感觉。
之后,我又去了一家在网上口碑不错的连锁修理厂更换刹车油。接待我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服务顾问。他拿着平板电脑,对着我的车一通检查,然后给我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
“先生,根据我们的检测,您的刹车油含水量超标,建议更换。另外,我们发现您的刹车盘磨损也接近极限了,为了您的安全,建议您一并更换。还有您的轮胎,虽然花纹深度还在安全范围内,但橡胶已经出现老化迹象,我们店里最近有活动,更换四条轮胎可以赠送一次免费的四轮定位……”
我看着那张预估报价超过五位数的单子,只觉得一阵眩晕。我明明只是来换个刹车油而已。
我耐着性子,一条一条地跟他解释,我的刹车盘还能再用至少一万公里,我的轮胎是半热熔配方,边缘的轻微老化是正常现象。那个服务顾问用一种“你虽然不懂但你说的都对”的微笑表情听着,最后总结道:“好的先生,我们尊重您的选择。那我们今天就只为您更换刹车油。”
在他转身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他撇了撇嘴,那神情,和高叔如出一辙——又一个想省钱的“懂王”。
那一刻,我才深刻地体会到,高恒的存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仅仅是一个修理工,他是我在面对这个充满套路和信息不对称的汽车后市场时,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依靠。我可以在他面前,卸下所有的防备。
而现在,这个依靠,被我亲手推开了。
08
变化,是从我们那个小小的汽车俱乐部里开始发酵的。
周末,我们照例在郊区的一个咖啡馆小聚。大家聊着最近改了什么,跑了哪条山路,分享着各自的用车心得。
律师老张端着咖啡,坐到我旁边,状似无意地问:“最近怎么没见你去高恒那儿?上周我去做保养,都没看到你那台‘老家伙’。”
“最近换了个地方。”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想多说。
“换了?去哪儿了?”旁边一个做外贸的朋友阿健也凑了过来,“有好的地方推荐一下啊。说实话,自从上次在恒通被他爸说了那几句,我去得也别扭。总感觉自己是去占便宜的。”
我没想到老张把那件事也跟别人说了。看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个。
“是啊是啊,”另一个成员也附和道,“我上次也是,自己带了一套火花塞过去,他爸就在旁边阴阳怪气,说什么‘自己带东西来,出了问题可别找我们’。搞得我特别不舒服。要不是看在高恒手艺确实好,我早就不去了。”
话题一旦打开,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控诉”起在高叔那里遭遇的种种。
有人说,被嫌弃过用车的习惯费油;有人说,被指责过开车太猛费轮胎;还有人只是停在门口跟高恒聊了几句天,没消费,也被高叔用眼神“剜”了好几遍。
共同的结论是,高恒是个好兄弟,技术没得说,但他的父亲,实在让人敬而远之。
“你们说,高恒知不知道他爸这样?”
“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能怎么办?那是他亲爸。我们当着他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我沉默地听着。原来,我所承受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的。只是因为我和高恒的关系更近,去的频率更高,这种矛盾在我身上被放大了而已。
“那你现在去哪儿弄车?”老张又把问题绕了回来。
“还在找。试了两家,都不太满意。”我实话实说。
“唉,真是麻烦。”老张叹了口气,“本来有个知根知底的地方挺好的。这么一搞,都不知道该去哪儿了。要不,下次你找到好的地方,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跟你一起去。”
“对,跟你走准没错!”阿健也说。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对于恒通汽修的价值,从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消费。我是一个“锚点”,一个信任的枢纽。因为我的存在,因为我和高恒的友谊,这个圈子里的人才会放心地把他们心爱的座驾交给恒通。他们信任的,不仅是高恒的技术,更是我的背书。
而现在,这个“锚点”,起航了。
09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口碑尚可的修理厂。有的店硬件很好,但技师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店老师傅经验丰富,但只懂老车,对新款的电子系统一窍不通;有的店价格公道,但用的配件渠道却让人不放心。
我像一个挑剔的美食家,品尝了无数菜肴,却始终找不到那一口最熟悉的味道。
俱乐部的朋友们也都在观望,等待着我的最终选择。期间,老张那台保时捷的避震出了点小毛病,他宁愿把车停在车库里不开,也不愿意再去恒通。
“去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让它趴着。”他如是说。
我明白他的感受。对于爱车的人来说,车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伙伴,是情感的寄托。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伙伴,在一个不被尊重、不被善待的环境里接受“治疗”。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在一家各方面都“还行”的店里办张会员卡的时候,我接到了高恒的电话。
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通。
当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换了家店保养时,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过了许久,高恒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做得很好。”我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华而不实的水晶灯,“是我自己的问题。”
“到底怎么了?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直说?”他的声音急切起来,“是不是因为我爸?他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
我没有回答。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回答。
“我知道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那天你过来结账,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后来问他,他还不承认,只说你换个雨刮都嫌贵,小气。我……”
他又停住了,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最近不来了,是吗?”
“嗯。”
“老张呢?阿健呢?还有俱乐部其他人呢?我这个月,一台他们的车都没见着。我打电话给老张,他也说忙。你们……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慌。
“没有商量。只是,大家可能都有自己的选择吧。”
“选择?什么选择?选择离开我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解和委屈,“就因为我爸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我给你们修车,哪次不是尽心尽力?我收过你们一分不该收的钱吗?我坑过你们吗?”
“你没有。”我平静地说,“高恒,你是个好技师,也是个好兄弟。但是,开门做生意,光有技术是不够的。”
“那还要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来你这里修车?”
“因为……因为我技术好?因为我们是朋友?”
“是,但也不全是。”我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是因为在你这里,我们觉得安心,觉得被尊重。我们不怕被坑,不怕被套路。我把车交给你,就像交给自己兄弟一样放心。但是,你父亲的存在,把这种安心和尊重,一点点都磨没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个月,店里的生意,少了很多吧?”我问。
“……少了一大半。”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熟客,特别是你们俱乐部那批,几乎一个都没来。现在每天进店的,都是些路过的车,做个补胎、洗车的小活儿,连一天的开销都覆盖不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高恒,”我放缓了语气,“你父亲看到的是我省下的一瓶机油钱,但他没看到,因为这瓶机油,你赚到了后面十台车、一百次保养的机会。他看到的是我换个雨刮都要犹豫,但他没看到,正是因为我,老张那台保时捷的几十万改装件,都放心地在你这里装。生意不是这么算的。”
“我……我跟他说了,他不听。”高恒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说我们做的是手艺活,凭本事吃饭,不用看谁的脸色。他说那些客人爱来不来,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那现在呢?转不动了吧?”我轻轻地说。
这句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电话那头,我听到了他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10
周末,我约了高恒在一家茶馆见面。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眶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熟悉的蓝色工装也显得有些空荡。
我们相对而坐,紫砂壶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脸。
“我爸……他这两天一直在家唉声叹气。”高恒先开了口,声音沙哑,“他想不通,为什么店里突然就没人了。他还在念叨,说现在的客人越来越精,钱越来越难赚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他还是没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我跟他吵了一架。”高恒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直接灌了一口,“我把你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说,我们失去的不是一个客户,是一个圈子,是一个信任我们的群体。我说,人家来我们这里,是看得起我们,不是来占便宜的。”
“他怎么说?”
“他拍着桌子骂我,说我被外人洗了脑,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个‘朋友’,连亲爹的话都不听了。他说,他修了一辈子车,见过的车比我见过的螺丝都多,还用我来教他怎么做生意?”高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那套理论,早就过时了。他以为现在还跟国营厂一样,客户都得求着师傅修车。时代变了,他没变。”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我的离开,只是一个导火索。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高恒放下茶杯,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变得无比坚定:“我想请你帮我。”
“帮你?”
“对。”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我想把店里的经营模式改一改。我想明码标价,把所有服务项目、工时费、配件价格全都做成价目表公示出来。自带配件的,只收合理的工时费,也写清楚。我想把客户休息室重新装修一下,弄得干净点,舒服点。我想……我想让我爸,别再插手店里的经营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在父亲面前有些唯唯诺诺的高恒了。
“我想通了。”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这个店,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的未来。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爸的陈旧观念里。朋友,我可以失去再交。但这个店要是黄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你爸他……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高恒摇了摇头,“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的店。所以,我想请你,从一个客户,一个朋友的角度,帮我出出主意。告诉我,你们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修理厂。”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但异常明亮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学徒,终于要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老板了。
“好。”我点了点头,“我帮你。”
11
那次谈话之后,恒通汽修停业整顿了一个星期。
我和高恒几乎天天泡在店里。我把我这些年去过的所有修理厂的优缺点都列了出来,结合车友们的真实需求,帮他重新梳理了服务流程。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透明化”。我让他找广告公司,制作了大幅的价目表,从最简单的补胎、洗车,到复杂的发动机、变速箱大修,每一项的工时费都清清楚楚。对于常用配件,我们也列出了原厂件、品牌件、再造件等不同选项的价格,让客户自己选择。
第二件事,是“标准化”。我们制定了标准化的服务流程,从接车、检查、报价、维修到交车,每一步都有章可循。我还从我做设计的经验出发,帮他设计了一套简单的工单和结算单,上面清楚地记录了所有维修项目和费用,让客户一目了然。
第三件事,是“人性化”。我建议他把那个堆满杂物的休息室彻底清理出来,换上舒适的沙发,装上空调和电视,提供免费的无线网络和饮料。我还让他开通了一个客户沟通群,定期分享一些汽车保养知识,也方便老客户们预约和交流。
整个过程中,高叔一直冷眼旁观。他没有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寒冰。他大概觉得,他儿子被我这个“外人”彻底带偏了,把他一辈子的心血拿来瞎折腾。
高恒顶住了巨大的压力。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亲自监督装修,联系供应商,培训员工。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知道他这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一个星期后,恒通汽修重新开业。
门口没有花篮,没有鞭炮,只是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招牌,和一块写着“停业整顿,服务升级,欢迎新老顾客莅临指导”的告示牌。
我把恒通重新开业的消息,以及我们制定的那些新规则,发在了俱乐部的群里。没有过多的宣传,只是客观地陈述。
群里沉默了一阵,然后,律师老张第一个回复:“听起来不错。正好我那避震该修了,明天过去看看。”
“我也去,正好该保养了。”
“算我一个!”
……
第二天,恒通汽修门前,久违地又停满了那些熟悉的车。
高恒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门口,挨个跟我们打招呼。他的笑容虽然还带着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高叔没有出现。我听高恒说,他回老家“清静”去了。
我把我的“老家伙”开上了举升机。高恒亲自操刀,帮我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车间更明亮了,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清晰的价目表。
最后结账时,高恒递给我一张打印出来的结算单,上面的项目和费用,跟我心里估算的,分毫不差。
“兄弟,”他看着我,认真地说,“谢谢。”
“客气什么。”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干。”
我不知道高叔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后会怎么样。但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恒通汽修,真正属于高恒了。而我们的友谊,也经历了一次淬火,变得更加坚实和成熟。
后来,高叔还是回来了。他没再念叨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喝他的浓茶,偶尔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会点点头。
恒通的生意越来越好,高恒的管理也越来越成熟。我依旧是那里的常客,但我们的关系,多了一份超越普通友谊的默契和尊重。
真正的价值,从来不是省下多少钱,而是赢得了多少无需言说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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