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哥今年四十有三,比我大六岁。他现在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十年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日子,乡亲们至今还津津乐道。
那会儿我在镇上供销社上班,日子过得和苞米面馒头一样,干巴实在。表哥倒是有些出息,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经理,年薪十几万,那时候算是我们乡里的”金领”了。每次过年回来,他都开着一辆黑色宝马,车钥匙往桌上一扔,叮当响。大家伙儿谁不竖大拇指说成功人士啊。我爹娘看我的眼神都带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2013年那个春节不太一样。表哥回来时神色有些不自然,眼下两块青黑。我爹问他咋不开车回来,他笑笑说公司年底太忙,坐高铁方便。后来才知道,房地产不景气,他们公司裁员,表哥被”优化”了。那辆宝马其实是按揭的,首付都是借的钱。
年后正月十五刚过,表哥就跟家里人说不回省城了,要回乡创业。他说话时眼睛里有光,说什么市场经济大潮,说什么农村大有可为。我猜他是觉得没法再在亲戚面前装阔气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但他爹妈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妈逢人就说:“我家那个总算想通了,回来守着爹妈做点踏实事。”
表哥的第一次创业是办砖厂。
我记得那年开春,河边的杨柳刚抽出嫩芽,表哥就带着两个从省城叫来的”专家”,在村西头的荒地上选址。那片地方原来是个废弃的粘土坑,村里人都说是个晦气地方,因为八十年代有个放牛娃在那掉进去淹死了。但表哥说这正好,土质适合做砖,位置偏僻不扰民,还能把那个晦气坑填平,一举三得。
开业那天,表哥摆了二十桌酒席,乡亲们稀里糊涂地吃了顿好的。我记得席间村支书喝得脸通红,一个劲儿地夸表哥有眼光,说什么十里八乡建房子都得用砖,销路不愁。表哥笑得合不拢嘴,一桌桌敬酒,一口一个”感谢父老乡亲支持”。而我,坐在角落里啃着鸡爪,总觉得隔壁桌几个老人面色不对,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
砖厂办起来后的半年,似乎一切顺利。村口新立了块大牌子:“县优质砖厂”,上面还印着表哥穿西装的照片,笑得跟电视里那些企业家一模一样。每天清早,砖厂的烟囱就冒出灰白的烟,黑乎乎的工人进进出出,大卡车拉着砖往外跑。村里人议论纷纷,说表哥有出息,说他回来没几个月就当上了”老板”。
我那时正好负责供销社的业务往来,偶尔会去砖厂送些日用品。有一次我去砖厂找表哥,却见他坐在办公室的地上,手里拿着计算器,面前是一堆皱巴巴的账单。他见我进来,勉强笑了笑,眼睛红得像兔子。
“咋了?”我问。
他没说话,抓了把纸条扔给我。我一看,全是欠条。原来那两个所谓的专家压根不懂技术,买来的设备是二手的破烂,做出来的砖质量差,一到雨季就开裂。几个工地老板都要退货,有个脾气大的甚至带人来砸了大门。而且环保不达标,偷工减料,县里罚了好几万。
“乡亲们的钱,都在这儿呢。”表哥指着地上的纸条,声音嘶哑。我这才知道,那些酒席钱、设备钱,大都是从乡亲们手里借的。表哥一直说自己省城有人脉,可以低价拿到设备,承诺半年就能回本。大家信了他的”金领”头衔,纷纷掏钱支持。
砖厂撑了不到一年就关门了。表哥欠下近七十万的债,那辆按揭的宝马被收回,首付的钱也打了水漂。回老家第一次创业,就这么砸在了他自己的老家人身上。
那段日子,表哥瘦了一圈,整日闷在家里不出门。他爹——我大爷天天唉声叹气,见了我爹都绕着走,怕提起借钱的事。我妈私下跟我说:“你表哥啊,眼高手低,在城里呆久了不知道农村的弯弯绕,吃大亏咯。”我点头应和,心里却想,到底是眼高手低,还是急功近利,想一口吃个胖子?
表哥消沉了大约半年,又开始活络起来。这一次,他计划开一家农家乐。
那是2015年的事了。乡村旅游刚刚兴起,县里也在大力宣传”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表哥选了村后一片靠山的地方,流转了十几亩地,搭起了几间竹木结构的小屋,取名”山水农家乐”。门口立了块牌子,写着”回归自然,品味乡愁”,还配了几张表哥在省城拍的艺术照。我记得有张照片是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麦田里,笑得跟田里的向日葵一样灿烂。
我去参观时,他正指挥几个工人挖鱼塘。见了我,他兴奋地拉着我介绍规划:这边是垂钓区,那边是烧烤区,后面山坡上要种果树,冬天客人可以来采摘。他说话时眼睛发亮,手舞足蹈,好像已经看到了游客如织的景象。
“这次肯定行!”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到乡下来,呼吸新鲜空气,吃农家饭,多的是钱。我在省城这么多年,懂得他们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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