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城市的晚高峰来临。但在许多城市的主干道上，一个熟悉的巨影却显得格外孤单。它是一辆公交车，车厢内的灯光冷冷地照亮着寥寥数位乘客。司机老陈专注地看着前方，他熟悉这条线路的每一个拐角，也清晰地记得，十年前的这个钟点，车里挤得转不开身，而现在，常常跑完全程也载不到二十个人。
这不是老陈一个人的感受，这是整个中国公交行业共同的黄昏。数据显示，全国公交行业一年的亏损总额，可能高达2000亿元。曾经人声鼎沸的“马路巨无霸”，如今每前进一公里，都在流血。许多车辆的空驶率超过60%，成了一场场“无人见证的巡游”。
一、触目惊心的生存账本
公交公司的账本，记载着残酷的现实。在苏州，一家公交集团全年营收2.28亿元，但成本高达28.72亿元，即便算上财政补贴，净亏损也接近5000万元。在成都，公交集团一年的净亏损超过1亿元。这些并非孤例，全国超过60%的公交企业都陷入了亏损。
算一笔更精细的账：公交车每运营一公里，平均成本约为5.7元，而票款收入只有大约3.2元。这意味着，每跑一公里，就要净亏损2.5元。跑得越多，亏得越狠。
客流是问题的核心。自2014年达到峰值后，全国公交客流量持续下滑。到2024年，年客运量约为386.7亿人次，仅为2019年的56%。曾经日均载客超过400人次的公交车，如今日均载客量可能已不足160人次。乘客去哪儿了？答案在地铁不断织密的网络里，在约3亿辆私家车的洪流中，也在日均超2000万单的网约车和解决“最后一公里”的电动自行车上。
二、“白天拉人，晚上送货”：一场迫不得已的自救
当“坐吃山空”难以为继，“穷则思变”成为唯一选择。于是，一场充满想象力的自救在全国多地悄然上演。
在南京，连接六合区与主城区的503路公交车，有了一项新任务。每天下午，车厢后部一个独立的“小蓝鲸”货仓里，会被装上六合产的活虾、水蜜桃等生鲜快递。这趟车不再是纯粹的客车，它变成了一条“同城快递专线”，将农产品送达时间从隔天缩短到2.5小时。
郑州走得更远。郑州公交集团与顺丰速运合作，将佛岗公交场站的车辆维修车间，改造为智能化的快递分拣线。38个原本用于检修公交车的坑位，夜晚化身为处理数万件快递的分拣工位。公交公司通过场地租赁获得收入，物流企业则节约了约25%的分拣成本。这种模式已被复制到西安、武汉、成都等多个城市。
除此之外，更“跨界”的尝试层出不穷。在南昌，装饰着鲜花的“公交婚车”已成一道风景，服务了超过500对新人。在广州、徐州等地，公交公司利用场站资源对外开放充电桩，或开展车辆维修、旅游租赁、定制通勤等多元化业务，竭力挖掘每一分潜在价值。
三、困局背后：不止是“没人坐”那么简单
客流量下滑只是最表面的伤口，公交行业的病根更深。
首先，是沉重的公益负担。公交车承担着为老年人、学生、残疾人等群体提供普惠出行服务的使命。在许多城市，免费或优惠乘车群体占比可达乘客总数的25%。执行低票价、开行冷僻线路的政策性亏损，本应依赖政府补贴补偿，但一些地方因财政紧张，补贴并不及时或充分。有公交公司负责人坦言，原本约定政府承担大头的老年人免费乘车补贴，现在企业要承担近70%。
其次，是高昂且刚性上涨的成本。公交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司机工资等人力成本可占总成本的60%。同时，为响应绿色出行，全国公交已大规模电动化。然而，首批新能源公交车正陆续进入电池更换期，一次换电费用可能高达18万元，相当于多名司机半年的工资，车辆更新换代压力巨大。
再者，僵化的运营模式难以适应新时代。许多公交线路设置固定，发车间隔长，在灵活便捷的网约车、共享单车面前缺乏竞争力。一些公交企业仍未摆脱传统的“等、靠、要”思维，服务意识和市场化改革动力不足。
四、真正的出路：重新定义城市的“血脉”
“公交+物流”等自救措施，是止血的创可贴，但绝非根治的良药。要让公交真正重生，需要一场从理念到系统的深刻变革。
核心是从“城市的搬运工”转变为“出行的服务商”和“城市的运营商”。这意味着公交必须变得更智能、更灵活、更贴近需求。例如，发展响应式“动态公交”，像网约车一样通过手机预约，系统拼单生成最优路线，让车去“追着人跑”，尤其在夜间等低客流时段。也可以大力开拓定制公交市场，为学校、企业、景区提供点对点的专线服务。
政府必须承担起应有的责任。落实公交优先，不仅仅是口号，更需要稳定的财政投入、科学的补贴机制，以及实实在在的路权保障（如在更多道路设置公交专用道）。2024年底施行的《城市公共交通条例》已明确其公益属性，关键在于地方政府的贯彻执行。
最终，公交的价值需要被重新审视。一辆满载的公交车，其运力相当于40辆私家车，而人均碳排放仅为后者的十分之一。它不仅是弱势群体的出行依靠，更是缓解拥堵、降低污染、提升城市运行效率不可或缺的基石。一个功能完整的城市，绝不能没有公交车。
夜幕下，那辆完成快递运输任务的南京503路公交车，静静地驶回场站。它疲惫的身影，是中国公交行业艰难转型的缩影。自救的故事悲壮而充满韧性，但前路依然漫长。活下去，不仅需要“以货养客”的 ingenuity，更需要一场全社会对公共交通价值的重估与重塑。这辆“马路巨无霸”能撑多久，答案不在油箱或电池里，而在我们每个人的选择与城市的决心之中。
全部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