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4S店，不少人想必都有这样的印象——展厅的地板光可鉴人，每道反光似乎都在诉说着行业的辉煌；销售顾问的西装笔挺，微笑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
但真正让人感受到尊贵的，是那顿午餐。
老张至今还记得2013年开着新买的奥迪A6去首保时的场景。保养间隙，他被引到二楼的客户休息区，迎面而来的是整排的自助餐台。现切的牛排还冒着热气，甜点区摆着冰激凌，穿白袍的厨师在现场煮着各式各样的面食。
“那感觉，不像是在等保养，像是在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咖啡杯上还印着四个圈，让人觉得喝下去的不是咖啡，而是身份的象征。”老张说。
在城市的另一端，开着大众朗逸的小王同样感受到了这份尊宠。
“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鲈鱼，四五个荤菜随便选，打菜的阿姨永远笑眯眯的，看你碗里肉少了还会主动给你添。那时候觉得，这买车花的钱真值。”
那时的4S店，堪称中产阶级的梦幻剧场。在这里，你不仅能保养爱车，更能享受到一场精心编排的身份认同仪式。甚至有时候，午餐区会变成意外的社交场所：隔壁桌递来名片的可能是未来的生意伙伴，角落里安静用餐的中年人或许是某个小区的业委会主任。
在这里，一顿饭的工夫，可能促成了一单生意，或者给你的孩子找到了家教。
这些表象，存在于燃油车的黄金时代，那时候，4S店的利润有七成来自售后维修保养。那顿丰盛的午餐，就像是渔夫撒下的诱饵，看似慷慨，实则精明。毕竟，留住一个忠实客户，意味着未来十年甚至更久的持续消费。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场盛宴悄然撤席。像温水煮青蛙，等到车主们反应过来时，曾经在4S店里能感受到的那份荣光已不复存在。
如今，银质餐盘换成了塑料饭盒，自助餐线缩短成了几个孤零零的保温桶，现磨咖啡的香气被速溶咖啡的工业香精味取代。然后你打开朋友圈，发现你哥们在朋友圈晒出一桶红烧牛肉面，配文：“车在这是保养了，人在这再也没法好好保养了。”
如今我们不会知道4S店午餐里的豆角是不是昨天剩下的；在江浙沪地区，不少车主甚至开始集体主动拒绝4S店提供的午餐——“怕店员觉得我们在占便宜”。
某品牌的销售透露，他们最近连交车时的鲜花都省了。“我们能给到客户的最新的仪式感，是送一瓶玻璃水。”
这些看似琐碎的变化，是4S店经营状况的显影——员工餐标准从每人15元直降到5元，一些店甚至要求员工自费吃饭；售后技师的流失率超过30%，“修车不如修手机”，成了行业内的自嘲；直播间里销售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刷火箭送保养”，线下却连一包纸巾都要计数发放。
现实就是，一些4S店的员工开始自费吃饭，一些店的顾客也开始自费吃饭了
“当年一辆奥迪A6少说要40多万，现在不到35万。车价跌成这样，还指望满汉全席？有的吃就不错了！”老张这番大实话，背后其实是行业里残酷的现状。
这话没毛病。车都便宜成什么样了？还想占便宜吃饭呢？
可能是世界上免费的东西太多了， 让人们忽略了吃饭要给钱这事。总之，就在传统4S店为泡面的进货价斤斤计较时，一场革命，正在新势力品牌中悄然上演。
走进某家蔚来中心（车主亲切地称其为“牛屋”），你会怀疑自己走进的到底是一家汽车展厅，还是一个精品咖啡馆。在这里，车主可以品尝到特调的“蔚来特饮”，参加手工郁金香制作课程，孩子们在配备jellycat玩偶的儿童区嬉戏。
华为鸿蒙智行用户中心被车主亲切地称为“鸿蒙大饭店”。如今一到周末，不知道有多少宝妈会暗示宝爸说：“车是不是该充电了？”
说是去给车充电保养，其实全家是为了去“鸿蒙大饭店”旅行。小孩惦记游乐区积木，老婆看中了下午茶点心，自己往沙发里一瘫，咖啡续着，电影放着，车在楼下自己“吃饭”。临走时，洗得锃亮的车交给你，娃还不想走——
以前是车伺候人，现在是人连带着车一起被伺候得明明白白。
比亚迪旗下高端品牌仰望更是将餐食标准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精致的摆盘，配上特调酸奶和时令水果，其用餐体验的讲究程度，让人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公务舱候机。
“魔幻的就是如今餐馆都在用预制菜了，而有些新势力门店的餐食你能吃出锅气，现炒的。现在吃现炒菜得去卖车的地方了？”老张说。
看上去，新势力车企们养着车主的胃，在不务正业，但其实人家算过一笔明白账——内蒙某“鸿蒙大酒店”数据显示，餐食免费，却让服务订单的客单价提升了18%。一位店长直言：“请车主吃烧麦的钱，远低于获取新客户的广告费。”
这哪里是在养胃，这分明是在用胃绑定消费者的心。
新势力车企们正用一顿烧麦叩开用户心门，另一边，不少曾经象征体面与成功的传统4S店，却正在为最基本的生存而苦苦挣扎。
用数据说话：中汽协数据显示，到2024年底，全国4S店总数比前一年少了2.7%，关了超过4400家，这是近年来首次规模缩水。进入2025年，势头没停，上半年又净减少了650家。
换句话说，平均每天都有好几家4S店悄然退场。
店关了，根本原因是钱难赚了。超过一半的经销商在亏损里打转，新车销售不仅不赚钱，毛利甚至跌到-22.3%，真正是“卖一辆，亏一辆”的赔本买卖。将近四分之三的店面临“价格倒挂”（卖价低于进价），这生意做得憋屈。
这股寒潮，在燃油车领域吹得最猛。从雪佛兰、斯柯达这样的边缘品牌，到本田、日产这类主流合资，再到BBA（奔驰、宝马、奥迪）、捷豹路虎等豪华品牌，全都在收缩渠道，集体“瘦身”。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专注于新能源品牌的经销商，盈利比例要好看得多。一冷一热，市场的风向标已经转得明明白白。
那么可以说，一顿饭的降级背后，是一套商业逻辑的崩塌。
首先，利润模式崩塌了。过去，4S店的主要利润来源并非卖车，而是售后维修保养。凭借原厂配件和技术垄断，4S店可以在车辆出保后依然牢牢锁定客户。然而，电动车的普及彻底改变了这一格局。
相比燃油车，电动车的保养需求大幅减少，不再需要更换机油、机滤等常规保养项目。同时，第三方服务平台的出现，让保养价格变得透明如网购。
库存压力更是压垮经销商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完成厂家的销售指标，经销商往往不得不亏本卖车。这种畸形的商业模式让经销商不得不从各个角落节省成本，午餐标准自然首当其冲。
更重要的是渠道价值的瓦解。在信息不透明的时代，4S店是消费者获取车辆信息、体验产品的主要渠道。如今，消费者在到店前早已通过短视频、直播、评测文章对产品了如指掌。4S店如今沦为了一个个试驾体验馆，其核心价值被严重削弱。
“现在的4S店很像以前的电脑城，层层代理，价格虚高。我当时发现这个问题后就自己学着装电脑，虽然只便宜七八百，但每个配件都更扎实。”老张说。
其次，新势力正在改写游戏规则，直营模式的推行让新势力能够全程掌控用户体验。从价格到服务，从售前到售后，每一个环节都被标准化。更重要的是，直营模式让车企能够直接获取用户数据，这些数据反过来又能指导产品研发和服务优化。
社区化运营成为黏住用户的有效手段。通过车主活动、积分体系、线下空间的运营，买车不再是一次性交易，而是进入一个社群的入场券，一个圈子，一种生活方式。
虽然新势力的线下体验中心往往选址黄金地段，年租金动辄千万，但省去的经销商分层利润让总体成本反而可控。更重要的是，这些空间带来的品牌溢价和用户忠诚度，是传统广告难以企及的。
再次，消费者觉醒了，他们以前是为logo买单，如今爱为体验投票——这是一种从被动接受，到主动选择的蜕变。
不同世代的消费者展现的消费观念是截然不同的。60后、70后仍然看重品牌光环，愿意为传统的豪华品牌溢价买单；80后在价格与服务之间谨慎权衡；而90后、00后关心的是：“你们家这个APP能让我少跑一趟你们店吗？”
某新势力销售表示，年轻消费者最关心的问题有：“这车能不能OTA升级”“充电方不方便”“售后服务体验如何”。
信息平权彻底终结了4S店里的那份技术上的神秘感。如今，车主可以一边吃着4S店提供的泡面，一边用手机查询配件价格，在保养时逐项核对维修清单。
“现在保养的时候，如果发现配件价格比外头贵，可以当场就指出来。”老张说。
“你去4S店里买车，像买菜一样讲价，一个人一个价格，各种套路，活该倒闭。学学特斯拉吧，统一定价多省事。”老张接着说。
总结来说，现在的情形就是，情绪价值正在超越功能价值，成为年轻消费者决策的关键因素——
在蔚来中心，你可以看到年轻人或中年人常在此加班。
“这里有免费的WiFi、咖啡，环境比咖啡馆安静，还有同龄人可以交流。”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Julian说。
“相比之下，传统豪华品牌的休息区虽然豪华，却总让人觉得坐进去有些格格不入。”
“我带儿子去保养，从上午9点半玩到下午3点，孩子打游戏没过瘾，客服就说让孩子玩过瘾吧。结果我被媳妇打电话骂了一顿。这种体验，传统4S店根本给不了。”老张说。
餐桌上的变化，只是大时代下的小小切片。它折射出的是上一个汽车消费时代的落幕：靠信息差、捆绑式售后和复杂议价模式生存的传统4S店时代，正在新能源与消费观念的双重浪潮中，艰难转型。
而未来的汽车消费图景，必然是更透明、更直接，也更注重人的体验的。
你有没有过这种时候，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会儿，处理工作，或者只是发呆。可家里太乱，孩子太吵；咖啡馆一杯三十几块的咖啡像是给工位付了个租金，坐久了还不敢看老板的眼神；图书馆要么太远，要么一座难求，而且里头太肃穆，敲键盘都不敢太大声。
这时候，如果你的车恰好是某个新势力品牌，你可能会灵光一闪：去用户中心。
对于不少非新势力车主来说，这听起来有点荒谬——
曾几何时，我们去4S店，目的很单纯：买车，或者保养车。那是一个功能明确、流程固化，甚至带着点压迫感的空间。
销售员的笑容是标着价的，休息区的沙发是如坐针毡地等待着账单的。在那里，你是纯粹的消费者，一个行走的提款机，一切服务，都围绕着如何让你顺利地、心悦诚服地完成付款这个最终动作。
可时代变了。曾经功能单一的汽车展厅，正把咖啡馆、共享办公位、亲子乐园、社区客厅甚至深夜食堂的功能夺来了。你不再是去消费的，也可以是去蹭座的，遛娃的，或者干脆就是去吃顿好的。
蔚来中心
这背后，早已不是一顿饭好吃不好吃那么简单，而是服务业从做点事，变成造点梦，从提供功能，变成贩卖情绪的另一场竞赛——
工作日，上午十点，如果你走进了一家蔚来中心（NIO House），你会发现自己进了个高端共享办公点。一楼展厅的车像是精致的背景板，而真正的人气在楼上。靠窗的座位旁，插着电脑电源的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小圆桌旁，几个人围着笔记本低声讨论，手边是印着品牌Logo的免费特饮。
这里没有咖啡馆的喧哗，也没有联合办公空间那种刻意的“创业氛围”和不少的会员费。
Wi-Fi稳定，电量管够，咖啡可续杯，温度适宜。最关键的是，没人会因为你只消费了一杯免费咖啡（甚至不消费）就对你侧目。
“我们组有时候线下脑暴，就直接约这儿，车停楼下还能免费充个电。”Julian说。
八个小时工作之后，晚八点，如果你走进华为问界用户中心，你会发现自己进了个深夜食堂。
该中心有个出圈的服务叫“星夜服务”。顾名思义，服务延伸到夜晚。对于许多上班族来说，下班后才是给车充电、做保养的唯一时间。传统4S店早已大门紧闭，而这里却灯火通明。更绝的是，它们提供夜宵。不是什么泡面饼干，而是热乎的、能被称作“一顿饭”的餐食。于是，画面变得极具未来感又充满烟火气：你的车在工位上补充电能，你在休息区补充卡路里。
对于有娃家庭，周末去哪儿是永恒难题。商场游乐场小贵且嘈杂，户外公园看天气且耗体力。这时，某新势力车企的用户中心成了解药。儿童游乐区、影音区、免费的简单儿童餐和点心，足以让孩子一玩玩上几个小时。
家长也终于可以瘫在舒适的沙发里，刷会儿手机，喝杯咖啡，享受片刻难得的失能状态。
如此看来，新势力车企空间不再是一个汽车销售与服务终端，而进化成了一个 “多功能城市空间” 。你信任这个品牌（至少买了它的车），于是你被授权进入这个空间。在里面，你可以根据需求，像选择手机APP一样，调用它的办公模式、家庭模式或夜间充电模式。
车，成了你进入这个空间的会员卡。
那为什么这样的空间越来越被大众需要了？因为当代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些空间饥渴的。
对于许多都市里的年轻人来说，所谓的家可能只是一个睡觉的卧室，不具备会客、办公、深度休闲的容量和氛围。
而对于有娃家庭里的中年人，家更像个战场，更难以提供宁静。
传统的公共空间存在数量不足、功能受限等问题。商业化的公共空间则明码标价，你会因为消费，而存在无形的心理压力。
于是，一个能免费（或低成本），能长时间停留，舒适、体面、有基本服务且不会被人驱赶的第三空间，是大城市里的奢侈品。
新势力的用户中心，正是看准了这个巨大的空白。它们提供一份许可与闲适；提供了让车主在这里心安理得消耗数小时时光的合法性；也消灭了你“只蹭不买”时的焦虑——这就是情绪价值。
其实整个服务业如今都在从过往的提供功能价值，转向创造情绪价值——
瑞幸卖的是便宜和快捷；海底捞卖的是对用户的宠溺；胖东来卖的是信任与尊重；新势力汽车空间，卖的是氛围，是“为你焦头烂额的生活，提供一个解决方案”的情绪价值。
它把保养车，从一件烦心事，变成一个全家都期待的周末短途旅行。
如今，在某个周末的午后，你可以同时在几个空间里，窥见一些汽车行业的现状与未来——
在蔚来中心里，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在参加手工活动，退休的阿姨在品尝特饮，某个大学生，用积分兑换了一杯特调咖啡。
而在三公里外的一家4S店里，销售正在向店内唯一的客户解释：“哥，现在真的只能送一箱玻璃水了，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更有趣的是，这一年来，网络上，主题为4S店蹭吃攻略的帖子层出不穷：
“第一步打开地图搜索4S店，第二步假装给朋友定婚车，第三步问附近有没有吃饭的地方，第四步工作人员会带你去自助就餐区，第五步喜欢什么就吃什么，第六步假装打电话下楼，销售会在楼下等你……”
这种攻略的传播，本身就是对传统4S店商业模式的嘲讽，它背后透露着一种对那份彰显尊贵的服务仪式的解构，4S店沦为了一个可以被随意破解，甚至带着戏谑心态去打卡的地方了。
时代的变迁，有的时候就藏在一顿饭里。传统车企还在斤斤计较给每顿饭控制成本，新势力已经将餐厅变成了流量入口。
豪华品牌还在纠结要不要取消迎宾鲜花，消费者已哗啦啦地涌向了那些能提供情绪价值的新空间。
“我18年买的车，4S店第二年倒闭，换了一家又倒闭。现在在路边小店保养，三四年没倒闭，但我现在隐隐有些担心这小店的老板了。”老张的这份不安，背后正是行业的剧变。
或许有一天，4S店的午餐会重新丰盛起来，但到那时，人们或许已经习惯了新的汽车消费逻辑——不再需要用尊贵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或许再过几年，新势力汽车空间里也一样供不起豪华的餐食与闲适的氛围了。因为羊毛已从羊身上薅得明明白白，而消费者们早已对免费午餐和什么闲适氛围无感了，开始流入下一处情绪价值洼地。
但现实已经很显著：当某个关于汽车的空间里的午餐，不再是某种彰显自己的仪式，而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时，一些商业真相便浮出了水面——谁能为当代人提供一个合法、舒适、免费的角落，谁就可能赢得下一个时代。
至于这个角落是4S店，还是用户中心，或者叫其他的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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