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价值十八万的“苍龙750”,曾是我挣脱城市钢筋水泥牢笼的唯一翅膀。
我以为表弟李峻也懂,懂那种风拂过耳畔的自由。
直到半年后,我看着里程表上刺眼的新增八千公里,以及那张高达八千二百三十七块五毛的消费明细表,才幡然醒悟。
在他的世界里,我的翅膀,不过是一辆不需要扫码、不需要所以,当他再次伸出手时,我没有给他钥匙,而是递上了一张温热的公交卡。
01
周五晚上七点,正是晚高峰回流的尾巴。
我从设计院的大楼里走出来,颈椎像是被灌了铅,酸胀得厉害。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峻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哥,车停老地方了,钥匙在轮胎缝里。谢了!”
后面跟了个龇牙笑的表情。
我没回复,心里那股熟悉的无名火又开始“噌噌”往上冒。
老地方,就是我家小区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一个没有监控的死角。
他总喜欢把车扔在那,美其名曰“方便我取”。
走到槐树下,我的“苍龙750”静静地趴伏在那里。
哑光黑的车身在路灯下泛着一层幽冷的光,流畅的肌肉线条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这是我工作三年,省吃俭用,又跟朋友凑了点,才下定决心买下的梦想。
十八万,对我这个刚还完助学贷款没多久的城市打工族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跨上车,拧动钥匙。
仪表盘亮起,指针优雅地扫过一圈后归位,唯独油量表的红色警示灯,固执地闪烁着,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又空了。
这半年来,这只“眼睛”每个周五晚上都会准时对我闪烁。
李峻是我姑妈的儿子,比我小三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在一家网红孵化公司做实习编导,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公司在城西的影视基地,他在城东的家里住,横跨整个城市,单程通勤一个半小时。
半年前,他第一次找我借车,理由是跟组拍摄,早出晚归,挤地铁不方便。
“哥,你那大摩托太帅了,借我威风两天呗?保证给你保养得锃光瓦亮!”他拍着胸脯,笑得一脸灿烂。
我姑妈也在一旁敲边鼓:“阿默,你弟刚上班不容易,你就帮衬一下。你那车放着也是放着,给他开开怎么了?都是一家人。”
我当时有些犹豫。
“苍龙750”不是普通的代步工具,它是重型机车,需要专门的驾照和驾驶技巧。
李峻虽然有摩托车驾照,但我知道他平时骑的都是他那辆小电驴。
“这车太重,你没骑过,不安全。”我试图拒绝。
“哎呀哥,我车感好着呢,放心吧!”
架不住姑妈的亲情攻势和李峻的软磨硬泡,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想着,年轻人爱面子,借去开两天,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还回来了。
谁知道,这一借,就成了他的专属座驾。
从一开始的“借两天”,到后来的“这周项目忙,我再用用”,再到最后,连招呼都懒得打,每周一早上直接从槐树下把车骑走,周五晚上再扔回来。
加油?
不存在的。
他每次还车,油箱都比我的脸还干净。
我跟他提过两次油钱的事,他要么打哈哈:“哎呀哥,最近手头紧,下月发了工资一块儿给你。”要么就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哥,你跟我还算这么清?太伤感情了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捏着冰冷的车把,胸口堵得发慌。
这不是钱的事,是一种被侵犯、被无视的愤怒。
他根本没把我的车当回事,更没把我这个当哥的当回事。
我推着近两百公斤重的车,一步步走向两百米外的加油站。
轮子压过路面,发出沉闷的“咯咯”声,像是在为我这半年的窝囊鸣不平。
加油站灯火通明,我拔出油枪,冰冷的汽油味涌入鼻腔。
看着计价器上飞速跳动的数字,我脑子里也有一根弦,跟着一跳一跳的。
一个想法,像一颗种子,悄然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加满油,回到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车停进地库。
我把车停在楼下最显眼的位置,拿出手机,对着我的“苍龙750”拍了一张照片。
打开一个二手车交易APP,我开始编辑帖子。
“个人一手‘苍龙750’,准新车,因工作变动忍痛转让。
车况精品,无倒无摔,全程4S店保养,价格可小刀。”
最后,我把价格定在了十六万八。
点击“发布”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半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松动了。
02
发布帖子后的那个周末,我过得异常平静。
没有了每周必须去加油站“报道”的烦躁,也没有了担心李峻会不会把车刮了蹭了的焦虑。
我甚至有心情在周六的早上,去逛了逛很久没去的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排骨,给自己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
手机APP的提示音响个不停,都是来咨询车况的。
有真心想买的,也有纯粹凑热闹的。
我一一耐心回复,把车辆的各项数据、保养记录都发给对方。
其中一个同城的买家显得最有诚意,我们加了微信,约好周日下午看车。
周日下午,看车的人来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斯文,看起来像个IT从业者。
他显然也是个懂车的人,绕着“苍龙750”仔細看了一圈,从发动机的轰鸣声,到车架的焊点,甚至连轮胎的磨损程度都检查得一丝不苟。
“兄弟,你这车保养得是真不错。”他摘下手套,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里程……半年跑了八千多公里,你这是天天跑长途?”
我苦笑了一下,没法解释这八千公里大部分都不是我跑的。
“工作原因,通勤距离比较远。”我含糊地带过。
他也没多问,开始跟我聊价格。
从十六万八,你来我往,最终我们敲定了十六万五的价格。
这个价格比我预期的要高一些,我心里那点卖掉“心头好”的失落,被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感冲淡了不少。
我们当场签了电子合同,约好周一上午去车管所过户。
送走买家,我看着楼下那辆即将不属于我的“苍龙750”,心里五味杂陈。
它像一个沉默的伙伴,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加班晚归的深夜。
发动时的那声低吼,总能驱散我一天的疲惫。
但现在,它也成了我烦恼的根源。
长痛不如短痛。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周一早上,我特意请了半天假。
天刚蒙蒙亮,李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带着一股没睡醒的鼻音。
“哥,我到楼下了,槐树下怎么没车啊?”
“哦,车在地库。”我语气平淡地回答。
“地库?你锁地库干嘛,我还得下去拿,多麻烦。”他抱怨了一句,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把地库门禁卡给我拿下来呗。”
“我今天请假了,正好要出门,我直接把车给你骑过去吧。”我说。
电话那头的李峻愣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真的?那太好了!哥你对我真好!我在小区门口等你啊!”
挂了电话,我慢慢地穿好外套,拿起头盔和车钥匙,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五年的单身公寓。
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卡片,放进了口袋。
我骑着“苍龙750”最后一次驶出地库,清晨的微风带着凉意,发动机的声浪在空旷的小区里回响。
我开得很慢,像是在与一位老友做最后的告别。
小区门口,李峻正靠着一根电线杆刷着手机,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夸张logo的潮牌卫衣,脚上一双限量款球鞋,看起来比我这个正儿八经上班的还要光鲜。
看到我,他立刻站直了身子,眼睛放光地盯着我的车。
“哥,你来了!”他小跑过来,熟练地就想接过车把。
我熄了火,拔下钥匙,长腿一跨,从车上下来,顺手把头盔挂在后视镜上。
“给你。”我没有把车钥匙递给他,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卡片。
李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拿到手上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张公交卡,上面还印着我们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双子塔。
“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bewildered and slightly offended。
“字面意思。”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从这儿坐27路,转地铁4号线,再转影视基地专线,全程两小时十分钟,准时准点,还环保。”
李峻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他握着那张公交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陈默!你耍我呢?”他连“哥”都忘了喊,直呼我的名字,声音也尖利了起来。
“我没有耍你。”我的内心平静如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这辆车,从今天起,跟你没关系了。跟你没关系了,也跟我没关系了。”
李峻的表情从愤怒转为错愕,然后是全然的不解。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跟你也没关系了?”
“我把它卖了。”我平静地投下一颗重磅炸弹,“今天上午就去过户。”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李峻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神情。
03
“卖……卖了?”李峻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干涩而沙哑。
他手里的公交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你疯了吧陈默!那可是十八万的车!你说卖就卖了?”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揪住我的衣领,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后退半步,与他保持距离,冷冷地看着他:“我的车,我为什么不能卖?”
“你……”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憋成了猪肝色,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为了不借给我,就把车卖了?你至于吗?我们是兄弟啊!”
“兄弟?”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峻,你跟我谈兄弟?”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公交卡,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塞回他手里。”
“你每次把车还给我的时候,油箱里干净得能跑老鼠,连句‘谢谢’都没有,你跟我谈兄弟?”
“这半年来,你骑着我的车跑了八千多公里,光油费就花了我三千多,更别提保养、磨损。我跟你提过两次,你次次都跟我打哈哈,说我小气,伤感情。现在,你来跟我谈兄弟?”
我每说一句,李峻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似乎没想到我把账算得这么清楚,眼神开始躲闪,气势也弱了下去。
“我……我不是说下月发工资就给你吗……”他小声地辩解着。
“下个月?李峻,你这句话已经说了四个月了。”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再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指着“苍龙750”,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痛心。
“你知道我为了买它,吃了多久的泡面吗?你知道我每天下班,就算再累,也要把它擦得一尘不染吗?它对我来说,不只是一辆车,是我的心血,是我的伙伴。可在你眼里呢?它就是个不用花钱的工具,一个让你在同事朋友面前有面子的道具!”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积压了半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周围有早起上班的路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李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耻感终于战胜了愤怒。
“你……你别说了……”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大爷遛狗路过,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嘴里还“啧啧”有声。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我知道,当众争吵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显得我很没有风度。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那个买家打来的。
“喂,陈哥,我到车管所了,你大概什么时候到?”
“我马上就出发,大概二十分钟。”我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李峻,语气恢复了平静。
“车,我是肯定要卖的。公交卡你拿着,或者你自己打车,随你。”
说完,我戴上头盔,跨上车。
就在我准备发动的那一刻,李峻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哥!哥我错了!”他急了,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别卖车行不行?我以后肯定按时加油,我给你钱,我给你双倍的油钱!我求求你了!”
他开始慌了。
没有了“苍龙750”,他不仅要每天挤两个多小时的公交地铁,更重要的是,他在公司里营造的“富二代”人设,就要崩塌了。
他那些新交的女朋友,那些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同事,都会怎么看他?
“晚了。”我轻轻掰开他的手,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发动,挂挡,松离合。
“苍龙750”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是在回应我的决心。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拧动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只在后视镜里留下李峻那个越来越小的、呆立在原地的身影。
去车管所的路上,我开得很快。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走了我眼角的一丝湿润。
再见了,我的“苍龙”。
再见了,我那卑微的、被亲情绑架的半年。
04
过户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
买家是个爽快人,手续一办完,立刻就把尾款转了过来。
当手机提示到账十六万五千元时,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把头盔和一些随车配件交给了新车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谢了。以后有空出来一起骑车。”
我点点头,看着他骑上那辆曾经属于我的“苍龙750”,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我站在车管所门口,兜里揣着一张滚烫的银行卡,心里却空落落的。
就像一个战士,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战役,却发现自己也失去了一件珍贵的武器。
我掏出手机,打了一辆网约车回家。
坐在后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开始盘算这笔钱该怎么用。
还掉跟朋友借的钱,剩下的存起来,或许可以当做未来房子的首付。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按部就G班的轨道上。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
手机在旁边安静地躺着,没有李峻的消息,也没有姑妈的电话。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我猜,李峻现在应该在想对策,思考着如何向姑妈告状,如何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这个“冷酷无情”的哥哥身上。
果然,下午三点多,姑妈的电话如期而至。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姑妈”两个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阿默!你把车卖了?!”电话一接通,姑妈尖锐的声音就刺了过来,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是。”我平静地回答。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把车卖了呢?你知不知道你弟弟上班多需要那辆车!你让他以后怎么办?天天去挤公交吗?那么远的路,多辛苦啊!”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指责和不解,仿佛我做了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姑妈,”我打断她的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漠,“那辆车是我的,不是他的。我买车是为了自己骑,不是给他当专职司机的。”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他不是你弟弟吗?当哥哥的帮衬一下弟弟不是应该的吗?你小时候,我还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呢!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认人了是吗?”姑妈开始翻旧账,这是她的惯用伎俩。
“一码归一码。您照顾我,我记在心里,逢年过节我给您的红包,给您买的补品,哪一样少了?但这不是李峻可以无休止地占我便宜的理由。”
“什么叫占便宜?说得那么难听!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姑妈,您知道这半年来,他骑我的车花了多少钱吗?”我决定跟她算一笔账。
“不就点油钱吗?能有多少?”姑妈不以为然。
“八千二百三十七块五毛。”我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这还只是我记了账的油费和两次保养的费用,不包括车辆的正常磨损、保险费的折算。他骑了我八千公里,相当于把我这辆准新车,直接骑成了一辆需要大保养的旧车。您知道这在二手车市场上,差价是多少吗?至少一万块。”
电话那头沉默了。
姑妈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钱。
她一个月退休金也才四千多,八千多块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小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弱弱地开口:“那……那也不能说卖就卖啊……你可以跟他好好说嘛……”
“我说了。我跟他说过两次,结果呢?他要么说我小气,要么就说下个月还。姑妈,您儿子什么德行,您比我清楚。我今天要是把车借给他了,这笔钱,我这辈子都别想拿回来。”
“你……”姑妈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姑妈,我不是针对您。但李峻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不能总活在您和我的羽翼之下。他需要自己去面对这个社会,自己去承担责任。每天挤两个小时公交是很辛苦,但这个城市里,有几百万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凭什么就特殊?”
“他……他不是还没转正,工资低嘛……”
“工资低,就开源节流。或者,努力工作,提高自己的价值,让公司给他涨工资。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您这样一味地纵容他,不是爱他,是害他。”
电话那头,只剩下姑妈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的话可能伤了她的心,但有些话,我必须说。
“姑妈,我累了,先挂了。”
没等她回答,我便结束了通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漠然的眼睛。
我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一份最贵的日料。
从今天起,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05
那通电话之后,世界清净了整整五天。
姑妈没有再打来,李峻也没有再出现,仿佛他们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公司和家两点一线,我重新适应了坐地铁通勤的日子。
虽然拥挤,虽然耗时,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苍龙”被扔在哪个犄角旮旯,也不用在每个周五的晚上,像个怨妇一样去给它“喂食”。
周六晚上,我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喂,是……是陈默哥吗?”
是李峻。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有事?”我的声音很冷淡。
“哥……我……我姑妈,也就是你妈,下周三过生日。她说,想大家一起吃个饭。”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她说,特别希望你能来。”
我妈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姑妈,他的妈妈。
这种时候,他居然懂得用我妈来“拉关系”,倒是学聪明了。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回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哥,你一定要来啊!姑妈她……她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总念叨你。她说,都是她没教育好我,让你受委屈了。”李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哥,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懂事。你别生姑妈的气,行吗?”
这番话,说得倒也算诚恳。
但我心里清楚,这大概率是姑妈教他说的。
目的,不过是想借着生日这个由头,让我去参加“鸿门宴”,然后全家上阵,对我进行“道德审判”,逼我“浪子回头”,重新接纳李峻。
“再说吧。”我不想跟他多说,准备挂电话。
“别!哥!”他急忙喊住我,“我……我还有个事儿想求你。”
来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知道这才是他打电话的真正目的。
“说。”
“你……你卖车的钱,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点?”他终于图穷匕见,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最近……手头实在是太紧了。房租要交了,还有……还有点别的开销……”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到底是怎么能有脸,开口跟我借这笔钱的?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借给你?”我反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很荒唐。
“哥,我保证,这次我肯定还!我给你写借条!我实习期马上就结束了,转正后工资会涨不少的!”他急切地保证着。
“你要借多少?”我饶有兴致地问。
“三……三万。”他报出一个数字。
三万。
不多不少,正好是他之前吹嘘的,他看上的一块瑞士手表的价钱。
原来,所谓的“手头紧”,所谓的“交房租”,都是借口。
他只是又看上了新的奢侈品,而我卖车的钱,成了他眼里新的“提款机”。
“可以。”我平静地说道。
“真的?!”李峻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惊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重复了一遍,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别说两个,十个都行!哥你说!”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第一,我们签一份正规的借款合同,请律师公证,约定还款日期和利息。利息就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的四倍来算,这是法律保护的最高上限。”
电话那头的兴奋劲儿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啊?还要……还要请律师?”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我们不是亲兄弟。”我慢悠悠地说道,“第二,让你妈,也就是我姑妈,做担保人。如果到期你还不上,这笔钱,就由她来还。合同上也要写清楚。”
这下,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我甚至能想象到李峻此刻的表情,一定比当初看到我拿出公交卡时还要精彩。
让他写借条,他或许还能接受。
但要请律师,要算高额利కి,还要让他妈做担保人……这无异于直接告诉他:我压根就不相信你。
这不仅仅是借钱,这是在羞辱他,也是在逼姑妈站队。
如果姑妈愿意担保,那说明她还是无条件地溺爱儿子,那我这钱借出去,就权当是买断这半年的恩情。
如果姑妈不愿意,那正好,也能让她看清楚,她这个宝贝儿子,到底有多不靠谱。
“怎么样?考虑一下。”我好整以暇地说道,把难题重新抛给了他。
这是一个死局。
无论他怎么选,都输了。
许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混合着愤怒和屈辱的低吼。
“陈默,你狠!”
然后,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我放下手机,嘴解露出一丝冷笑。
鸿门宴,是吗?
我倒要看看,你们准备怎么唱这出戏。
06
姑妈的生日宴,最终还是定在了市中心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
时间是周三晚上,不大不小的包厢里,坐满了人。
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姑父、姑妈、李峻,还有几个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都被请了过来。
我一进门,就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
原本喧闹的包厢,在我推门而入的瞬间,安静了一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像是在审视一个异类。
李峻坐在姑妈身边,低着头玩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姑妈的笑容有些僵硬,姑父则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阿默来了,快坐。”还是我爸先开了口,打破了尴尬。
我点点头,在我妈旁边坐下。
我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宴席开始,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被端了上来。
但席间的气氛,却比菜还冷。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在我跟李峻之间瞟来瞟去。
酒过三巡,一个平时就喜欢倚老卖老的远房三叔公,清了清嗓子,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轨上。
“阿默啊,听说你把那辆很威风的摩托车卖了?”
我放下筷子,点点头:“是,卖了。”
“哎,多好的车啊,怎么说卖就卖了呢?”三叔公一脸惋惜,“年轻人,别那么冲动嘛。我听说,你是因为不想借给你弟弟开,才卖的?”
来了。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三叔公,您听谁说的?”
“这……大家不都这么说嘛。”三叔公被我一噎,看向姑妈,寻求支援。
姑妈立刻接过话头,眼圈一红,开始抹眼泪:“阿默,我知道,是李峻不懂事,惹你生气了。姑妈替他给你道歉。但你也不能这么做啊!你把车卖了,这不明摆着是打我们的脸,告诉所有亲戚朋友,我们家占你便宜,逼得你连车都不要了吗?”
她这一哭,立刻引来了其他亲戚的附和。
“就是啊阿默,你这事做得太绝了。”
“李峻再不对,也是你弟弟,血浓于水啊。”
“小孩子不懂事,你当哥哥的,多担待一点嘛。”
一时间,我仿佛成了千古罪人。
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我,指责我的“冷酷无情”,指责我的“不念亲情”。
李峻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了委屈的、无辜的受害者。
我爸妈脸色很难看,想替我说话,却被七嘴八舌的声音淹没了。
我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叔叔阿姨,各位长辈。”我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今天做的事情,很‘绝情’。
但是,我想请问大家一件事。”
我顿了顿,看向那个说“血浓于水”的表婶。
“表婶,如果我每天开你的车去上班,不加油,不保养,半年给你跑八千公里,还把你车刮了,回头你找我要钱,我还说你小气,伤感情。请问,您还会把车借给我吗?”
表婶的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又看向三叔公:“三叔公,如果您的孙子,拿着您的退休金,去买三万块的手表,回头没钱交房租了,又来找您借钱,您借不借?”
三叔公的脸色也变得很尴尬,端起酒杯喝了口酒,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道理大家都懂,怎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就成了我小气,我绝情了呢?”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车,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挣钱买的。它不是家族的公共财产,李峻没有权利予取予求。我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有人可以拿‘亲情’这两个字,来绑架我。”
“至于姑妈说的‘打脸’,”我看向姑妈,一字一句地说道,“真正让您脸上无光的,不是我卖车的行为,而是李峻那不知感恩、予取予求的德行!”
“啪!”
姑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怒喝道:“陈默!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07
姑父的怒吼在包厢里回荡,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我妈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我爸也皱起了眉头,站了起来。
李峻终于抬起了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和快慰。
他大概觉得,救兵来了,我马上就要被“正法”了。
我迎着姑父愤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姑父,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你目无尊长,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你姑妈在你大喜的日子里下不来台!”姑父气得满脸通红。
“大喜的日子?”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姑妈的生日,难道不是应该一家人开开心心吗?是谁,非要把今天变成一场对我的‘批斗大会’?
是谁,打着‘为你过生日’的旗号,实际上是想用亲情和舆论来压我?”
我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姑妈。
姑妈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把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毫不留情地撕开。
“我……我没有……”她嘴唇哆嗦着,辩解的话语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没有吗?”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然后把音量调到最大。
那是周六晚上,李峻给我打电话的录音。
“……哥,你卖车的钱,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点?……三万。……我最近手头实在是太紧了,房租要交了,还有点别的开销……”
紧接着,是我冷静的声音。
“第一,我们签一份正规的借款合同,请律师公证,约定还款日期和利奇。……第二,让你妈,也就是我姑妈,做担保人。”
最后,是李峻那声恼羞成怒的“陈默,你狠!”,以及挂断电话的忙音。
录音放完,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转移到了李峻和姑妈身上。
那目光里,有错愕,有鄙夷,也有恍然大悟。
李峻的脸,已经不能用“白”来形容了,简直是灰败。
他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他妈,身体抖得像筛糠。
他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录音!
姑妈更是摇摇欲坠,她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现在,大家还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他欠我八千多块钱,不想还,还想继续借三万块去买手表,这也是事实吧?
我提出签合同、让姑妈担保,这过分吗?
一个连自己母亲都不敢拿来做担保的儿子,你们觉得,他的‘保证’,值几分钱?”
“这……这……”三叔公张口结舌,老脸通红。
那些刚才还在帮腔的亲戚,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相,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包裹在“亲情”之外的脓疮,露出了里面最丑陋、最不堪的现实。
“够了!”我爸突然开口,声音洪亮而威严。
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看向姑妈一家。
“姐姐,姐夫。阿默是我儿子,他什么脾气我清楚。如果不是被逼到份上,他绝对做不出今天这样的事。”
“李峻,”我爸的目光转向李峻,变得无比严厉,“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你就被你妈惯着,要什么给什么。现在长大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你哥的车,是他的心头肉,你拿去当什么了?你哥的钱,是他加班加点,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啃下来的,你凭什么觉得可以随便拿去挥霍?”
“做人,要懂感恩,要知廉耻!今天这件事,错不在阿默,在你们!在于你们的教育,在于你们的纵容!”
我爸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姑妈和姑父的心上。
姑父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最后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姑妈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里,有羞愧,有悔恨,更多的,是一种信仰崩塌的绝望。
李峻看着痛哭的母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站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这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彻底崩盘。
08
生日宴不欢而散。
我和爸妈最先离场。
走出酒楼,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却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畅快。
我爸一路无话,只是默默地开着车。
我妈则一直在旁边叹气。
“阿默,你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她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是你姑妈,闹得这么僵,以后亲戚还怎么做?”
“妈,”我看着窗外倒退的霓虹,“有些毒疮,如果不一刀切掉,只会越烂越深,最后危及全身。今天我不把话说绝,明天他们就能把手伸进我的工资卡里。”
我爸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沉声说道:“你妈就是心软。这件事,你做得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们老陈家的人,不惹事,但绝不怕事。”
得到父亲的肯定,我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也烟消云散。
回到家,我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
李峻没有再联系我,姑妈一家也像是在我的世界里蒸发了。
我乐得清静,每天上班、下班,周末健健身,看看电影,或者跟朋友小聚。
没有了摩托车的羁绊,我的生活半径虽然缩小了,但内心的空间却变大了。
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之前因为李峻借车的事,我分心不少,好几个项目都只是勉强完成。
现在,我心无旁骛,很快就拿出了一个让领导和甲方都赞不绝口的创意方案。
项目总监在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并暗示我年底的晋升名额,有我一个。
事业上的顺遂,让我更加确信,卖掉“苍龙750”,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大概过了两个月,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正在家打扫卫生,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居然是姑父。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也有些尴尬。
我打开门,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只是靠在门框上,淡淡地问:“有事吗?”
姑父局促地搓了搓手,把果篮递过来:“阿默,我……我来看看你。”
“不用了,我挺好的。”我没有接。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姑父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道:“阿默,上次生日宴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发火。你姑妈……她也知道错了。我们……我们对不起你。”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好面子、大男子主义的姑父口中,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我有些意外,但依旧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李峻那小子……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姑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已经让他从那个什么网红公司辞职了。我托了老战友的关系,把他塞到一个工厂里去了,从学徒工干起。包吃包住,一个月三千块钱,累是累了点,但能磨磨他的性子。”
我心里一动。
让一个好高骛远的年轻人,去工厂当学徒工,这对他来说,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姑父这次,是下了狠心了。
“他欠你的那八千多块钱,”姑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你姑妈把她的金镯子卖了,凑够了。你点点。”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没有接。
“钱就算了。”我说。
“不行!必须拿着!”姑父的态度很坚决,硬是把信封塞到我手里,“这是我们该给的!不拿着,就是还看不起我们!”
我捏着那个信封,能感受到里面一沓钞票的厚度。
一个金镯子,是姑妈的嫁妆,她一直视若珍宝。
“阿默,”姑父的眼眶有些红,“我们知道,钱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但……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姑妈这几个月,瘦了十几斤,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总说对不起你爸妈,对不起你。我们……我们就李峻这么一个儿子,是我们把他惯坏了。现在,只是希望他能学好,能重新做人。”
他说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当着我的面,流下了眼泪。
我心里的那堵冰墙,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把信封收下了。
然后,我侧过身,打开了门。
“进来坐吧。”
09
姑父在我家坐了不到半小时。
我们没有聊太多关于李峻的话题,只是像寻常亲戚一样,拉了拉家常。
他问了我的工作,我问了他的身体。
气氛虽然还有些不自然,但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下来。
临走时,姑父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阿默,你姑妈……她其实很想你。有空的话……回家看看吧。”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送走姑父,我拆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人民币,数了数,正好八千三百块。
多出来的几十块,大概是姑妈精确计算后的“利息”。
我把钱收好,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卖掉金镯子,让儿子去工厂,对于姑妈和姑父来说,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补偿”。
我明白,他们不是想用钱来买心安,而是想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来修复我们之间破裂的亲情。
接下来的几周,我陷入了纠结。
理智告诉我,应该与他们保持距离,避免重蹈覆辙。
但情感上,姑父那泛红的眼眶和姑妈卖掉嫁妆的举动,又让我无法做到真正的冷漠。
毕竟,血浓于水。
这句话虽然被滥用,但它所代表的联结,是真实存在的。
又一个周末,我妈打来电话,说家里包了饺子,让我回去吃。
我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姑妈。
她正和我妈一起在厨房里忙活,身上系着围裙。
几个月不见,她真的瘦了,也憔悴了,头发里夹杂的银丝似乎也多了不少。
看到我,她手里的擀面杖停了下来,眼神里有欣喜,有愧疚,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阿默……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应了一声,换了鞋,走进厨房,“我来帮忙。”
我妈笑着把我推出去:“去去去,这儿用不着你,看电视去。”
饭桌上,姑父和爸爸在喝着小酒,聊着国家大事。
我和妈妈、姑妈则安静地吃着饺子。
“李峻……他还好吗?”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提到儿子,姑妈的眼圈又红了。
“不好。”她摇摇头,“工厂里累,管得又严,他天天喊着要辞职。前两天还跟他爸大吵了一架,说我们把他往火坑里推。”
“别理他。”姑父在一旁冷哼一声,“就得让他吃点苦头,才知道天高地厚。”
“话是这么说,可当妈的,哪有不心疼的。”姑妈擦了擦眼角,“他昨天打电话,说宿舍里热,连个风扇都没有,晚上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我听着……心里难受。”
我沉默地吃着饺子。
我知道,这是姑妈在向我“求助”,或者说,是一种试探。
她在观察我的反应。
如果我像以前一样心软,说一句“太苦了,要不还是算了吧”,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可能都会付诸东流。
李峻会变本加厉,姑妈的溺爱也会死灰复燃。
我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我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蘸醋,慢慢地吃完,然后抬起头,看着姑妈,平静地说道:
“姑妈,我刚毕业那会儿,住过城中村的地下室。一个月三百块钱,没有窗户,一到夏天,墙上全是湿的,能长出蘑菇来。蚊子蟑螂是标配,有时候晚上睡觉,老鼠都能从脸上爬过去。”
“那时候我也觉得苦,也想过放弃回老家。但是我挺过来了。因为我知道,除了靠自己,我谁也指望不上。”
我的话,让我爸妈都愣住了。
这些事,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
姑妈更是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
“每个人的成长,都必须经历一段脱胎换骨的痛苦。您现在心疼他,把他从‘火坑’里拉出来,那他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只能在泥潭里打滚了。”
说完,我不再看她,继续低头吃饭。
饭桌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中没有尴尬和对立,而是一种沉重的、引人深思的氛围。
许久,姑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拿起筷子,给我夹了一个饺子,轻声说:“阿默,你长大了,比你弟弟懂事多了。姑妈……听你的。”
10
那顿饺子宴,成了我们两家关系的一个转折点。
虽然彼此间还有些许的芥蒂,但那层坚冰,终究是开始融化了。
姑妈不再溺爱,姑父变得严厉,他们开始学着放手,让李峻自己去经历风雨。
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过自己的生活。
没有了“苍龙750”,我的出行确实变得不那么“酷”了。
每天挤在早晚高峰的地铁里,闻着各种混杂的气味,看着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我偶尔也会怀念起那种风驰电掣的自由。
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
我用卖车剩下的钱,报了一个在职的研究生课程,专业是我一直感兴趣的数字媒体艺术。
我还给自己办了张健身卡,每周去三次,把过去几年透支的身体,一点点补回来。
生活,在朝着一个更好、更健康的方向发展。
转眼,又是一个半年过去。
这天,我刚从健身房出来,浑身是汗,接到了李峻的电话。
这是“鸿门宴”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轻浮的、吊儿郎当的腔调,而是多了一丝沉稳和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哥,是我。”
“嗯。”我擦着汗,平静地回应。
“我……我转正了。”他说,“现在是小组的副组长了。”
“恭喜。”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由衷地说道。
“谢谢哥。”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上个月发了奖金。你……你把卡号给我,我把钱还你。”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他会主动提还钱的事。
那笔钱,我早就没指望能拿回来了。
“不用了。”我说,“你刚转正,用钱的地方多,自己留着吧。”
“不行!”他的语气很坚决,像极了当初把信封塞给我的姑父,“哥,这钱我必须还。不然,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把卡号发给了他。
不到一分钟,手机就收到了银行的到账短信。
三万元整。
看着那串数字,我的心情很复杂。
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个年轻人的尊严和成长。
“哥,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就好。”他像是松了口气,“哥,还有个事。我……我下周想回家看看,你能……你能来接我一下吗?工厂在郊区,交通不方便。”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历史,似乎又要重演。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辆停在槐树下的“苍龙750”,闪过那闪烁的油量警示灯,闪过他那张理所当然的笑脸。
我握着手机,手指微微收紧。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我没空”、“你自己打车回来”。
但是,电话那头,李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安。
“哥,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聊聊。坐你的车,跟你聊聊。我买了车票了,周六下午三点到高铁站。你要是没空,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充满了试探,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渴望得到原谅,却又害怕再次被拒绝。
我靠在路边的栏杆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好。”我说,“周六下午三点,高铁站北出口,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走进旁边的地铁站,从钱包里,拿出那张我曾经递给他的公交卡,刷卡进站。
坐上地铁,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城市光影。
我不知道李峻是真的变了,还是这只是他新的伎俩。
我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是兄弟间的和解,还是一场新的博弈的开始。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被亲情绑架、不懂拒绝的“老好人”。
我的心里,有了一道清晰的边界。
我可以选择载他一程,也可以选择随时让他下车。
车,我可以借。
但方向盘,必须握在我自己手里。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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